必須承認,現在的李襄屏已經和兩年前不同了。
兩年前的他,如果當他看到老施下出一步出人自己意料的棋,那李襄屏也許會驚訝,會迷惑,會震驚,會緊張......但無論是哪種情緒,有一個基本操作還是不會變的,那就是他想都不想先把這手棋拍到棋盤上再說。
但現在的情況好像已經有所不同。
這也許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也可能是他對揭幕戰的重視,當然更重要是因爲李襄屏水平的提高,因此當他看到:自己外掛指示的落點完全出乎自己預料之後,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馬上落子,而是下意識的展開自行驗算。
總算還好,兩人畢竟已經算是建立起相當的默契了,因此儘管這手棋出乎意料吧,李襄屏還是在一分鐘之內,他就初步讀懂了老施的構思和意圖。
只不過老施今天這步並非簡單的構思,其後續下法涉及相當複雜和高深的算路,這讓李襄屏一時半會根本探不到底。
“......呀!老施今天這步,第一感倒也是可行,至少這個整體構思還是挺巧妙的,但後續下法貌似很兇險呀,那要不要......”
正當李襄屏還在那猶豫不決的時候,老施突然開口了:
“咦?襄屏小友,怎的還不落子?你是在質疑我此手嗎?”
“呵呵不敢不敢,我怎敢質疑定庵兄啊,只不過......我說定庵兄呀,我看此下法太過兇險,你真的已經算清了嗎?”
老施一笑:“呵呵當然沒有,如此複雜局面我怎能全部算清,並且我觀襄屏小友剛纔之猶豫,那你應該也沒完全算清吧?既然.......”
還沒等老施說完呢,李襄屏突然就出手了,他取出一枚黑子“啪”的一聲拍到棋盤上-------
而他之所以突然不再猶豫,那是因爲在這一刻,李襄屏突然想到依田紀基九段曾說過的一句“名言”:既然我沒算清,那我不相信對手就能完全算清.......
嗯,既然人依田九段都敢說這話,李襄屏突然覺得自己肯定不能慫,沒理由自己加老施都還沒算清,對面這位他就能完全算清了。
等這手棋出現在棋盤上之後,李襄屏注意到對手很快露出錯愕表情,並且身體微微前傾,甚至不止是他,連記譜席的陳小強同學和周小羊同學同樣身體微微前傾。
李襄屏對此當然也不意外,因爲他設身處地的想想:假如現在是自己坐在山下敬吾的位置,假如自己同樣看到老施這手棋,那自己多半也是同一個動作。
山下九段陷入長考了,並且他這次可能需要長考很長的時間,因爲在10分鐘之後,他保持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落子的意思。
而在這段時間,李襄屏當然也沒有閒着,他開始站在對手的角度,思索對老施這手棋的破解之策:
“.......嗯,白棋眼見就是3條路了,第一條路最容易想到,不過卻最不可取,這是一條速敗之路,第二條路最安全,不過招法卻略顯猥瑣,除了大李那樣的,那估計大部分職業棋手都下不出手,第三條路稍微需要點想象力了,不過就這麼點想象力,對職業棋手來說一點不難,那麼山下會不會選這條路呢......咦!貌似選這條路的話,結果也是白棋稍差呀,再想想再想想,看看白棋有沒有第4路.....嗯,如果我下應該就這了吧,這條路雖然最兇險,但感覺還是白棋充分可戰的......”
大概在上午11點差5分左右,李襄屏的思考被打斷了,這時對手已經結束了長考,他在棋盤上落下一手棋。
這是這盤比賽的第44手。
等李襄屏看清這手棋之後,他不禁擡頭看了山下敬吾先生一眼,用一種略帶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沒錯,的確是“同情”!因爲山下九段的這個選擇,竟然是第一條路------
就是那條會導致速敗的那一條路!
“唉!日本圍棋呀日本圍棋,如果只比戰鬥力的話,那真是跟中古棋不在一個檔次呀.......”
李襄屏一邊發着這樣的感慨,一邊沒聽老施出聲就開始在棋盤上落子了-----因爲這時也確實不用老施吱聲,在白44之後,接下來幾個回合幾乎接近於“一本道”。
又過了幾分鐘,當山下敬吾落下全局的第54手之後,李襄屏終於稍作停頓------
其實在這個時候,他本來也是可以不用停的,因爲他早就想好下一手應該下在那裡,不過他考慮到這應該是個勝負關鍵處,因此還是決定慎重一點:
“定庵兄,接下來是該下在某處某處嗎?”
“然也,呵呵......”
李襄屏不再猶豫了,他很沉穩的取出一枚黑子,然後把這枚棋子很瀟灑的拍到棋盤之上。
山下九段當時的臉色就變了,他再次一臉錯愕,同時再次身體前傾。
李襄屏心裡嘆一口氣,因爲他知道,對手應該是需要再次長考了。
考慮到這手棋一出,那對手多半就已經交代了,因此李襄屏也沒有理睬對手的長考,反而回頭重新審局,揣摩一下對手爲什麼會選擇這條最不可取的速敗之道。
“......嗯,日本棋手下棋喜歡講究什麼“氣合”,可“氣合”也要你的算路跟得上呀,你既然沒有算到這手黑55,那麼你所謂的“氣合”,不就成爲你們日本人喜歡說的“豬勇”了嗎.......”
真心不吹不黑,山下今天這下法,那的確是很典型“豬勇”的例子。
這一切要從山下的第42手說起:
當時兩人正在棋盤左邊一代展開一個正面接觸戰,而山下的白42呢,這手棋本身是沒多大問題的,屬於傳說中那種“堂堂正正的下法”。
不僅如此,這手棋不僅本身沒多大問題,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手棋還有很濃的先手意味-----他當時在正面作戰的同時,還忙裡偷閒搶到了這樣一手,想趁機欺負一下黑棋一塊弱棋。
而李襄屏當時,他對老施的應法感到意外就是這個道理了:
在他自己的算路中,他當時是準備承認白42是先手的,因爲李襄屏早就已經計算到,就算當時應一手也沒啥了不起,就算局部被對手便宜一下,但整個接觸戰下來,先手還是會落入黑棋手中,這樣只要搶到另外一個全盤矚目的大場,那整體形勢還是黑棋明顯領先。
嗯,雖然哪怕到了現在,李襄屏也不認爲自己的方案有多大問題吧,但是和老施的方案比起來,尤其是看到對手實戰的應對,那李襄屏就不得不承認了:
自己的設想,那可能有點“小富即安”了,只有老施的下法那纔是真正的黑,真正的狠。
面對對手準備先手便宜的白42,老施竟然根本不予理睬,他放任對手來攻擊,反倒跑去其他地方搶了一手。
而山下敬吾接下來的選擇,那就是傳說中的“氣合”了:面對我的先手便宜你竟然敢脫先?你是真的欺負我不會攻擊嗎?
實事求是的說,其實在大多數時候,這種“氣合”的思路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只不過在李襄屏看來,圍棋中想要“氣合”的話,這裡面的要求是比較高的,這需要很強的算路能力,以及非常好的戰鬥素養。
非常遺憾,今天的山下九段貌似就沒做到這兩點,這導致他早早就形勢已非。
他第一是沒算到黑55手,這體現了他算路方面的缺陷。
第二呢,他今天體現出來的戰鬥素養也比較低,他在動手攻擊之前竟然沒有想過迂迴,沒有想到提前做些準備工作,而是就那麼直接動手了,導致黑55一出,白棋立馬陷入騎虎難下的窘境。
時間飛快的流逝,很快就來到中午11點半了,而到這時,山下九段不僅依然沒有落子,他甚至都開始長吁短嘆了,一副非常爲難的樣子。
嗯,李襄屏現在當然理解對手爲什麼爲難,這一切都是因爲黑55-----
真要說起來的話,這手黑55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妙手,它甚至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手筋,既不是治孤做活手筋也不是逃跑聯絡手筋。
這手棋最大的作用,其實就是讓白棋左右爲難騎虎難下,攻也不是放也不是。
先說“放”,“放”的意思就是說:白棋在這個時候選擇放手,他承認黑棋已經不好攻擊了。
以上這點當然不用過多解釋了,業餘K級的棋友都知道,在圍棋中,其實最忌諱這種半道中途下法的,比如今天這盤棋,白棋從40多手攻到50多手,這要就此放手的話,那剛纔這幾手棋幾乎就肯定變成廢棋。
在職業對局中,你能想象一盤棋出現五六步廢棋還能贏棋嗎?這當然是很難想象的,因此“放”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再來說“攻”,繼續攻。
嗯,就今天這局面來說,黑棋的確是可以繼續進攻,李襄屏甚至都已經算到,假如白棋下手狠一點的話,他甚至可以殺掉黑棋一大塊。
然而現在吃棋真的沒多大關係,不僅李襄屏知道沒多大關係,並且從山下九段現在的表情來看,他也應該知道這塊棋沒那麼好吃,吃了會磕牙------
白棋一旦動手吃棋的話,不僅老施之前那手黑43閃閃發光,並且白棋很不好吃,吃起來很難受,吃了這塊的話,白棋在其他地方處處都要受到牽制。
換種說法說,白棋今天既然選擇了這個方案,這就相當於黑棋實施了一個棄子戰術,一個非常高明的棄子戰術。
一個本來可能不存在的,卻被白棋自己湊成的棄子戰術。
既然這樣,那當然就能理解山下先生現在爲什麼這樣痛苦了。
當然嘍,這可能還不是最痛苦的,更加痛苦的地方在於:這盤棋下到這個時候,山下先生貌似已經沒有其他選擇,明知道吃棋會湊成人家的棄子戰術,但這已經是虧損最小的下法。
又過了大概10分鐘,山下在唉聲嘆氣中開始吃棋了,而李襄屏已經知道,這盤棋正式進入垃圾時間。
果不其然,下午2點半不到,全局還不到120手棋,山下九段微微搖了搖頭,他苦笑着把兩枚白子放到棋盤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