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誘惑
暮冬十二月,末。
無幾便是除夕了,豫州潁川郡長社縣也飄起了數日連綿鵝毛大雪。
蜿蜒東去的洧水南畔,一個約莫五十戶的邑落也被掩蓋在銀裝素裹中,這是潁川郡的民屯之一。
魏國的黎庶民屯與士家軍屯一樣實行着軍管,每五十人(戶)爲一小邑。
不同的是民屯不需要出征,故而每個小邑皆設給農司馬管理,督促農忙時耕耘,農閒時務桑麻以及輔路通溝渠。
只不過,這個小邑落則是歸典農都尉學士管理着。
理由是這個學士有口吃,故而被本地的典農都尉認爲不能擔任更重要的職責,便將他轉去當看守稻田與牧草的小吏,兼着給農司馬的職責管着這個小邑落。
嗯,他是鄧艾。
字士載,本爲義陽郡棘陽人。
因爲武帝曹操得荊北後遷徙黎庶進入北上屯田的關係,被遷徙了豫州當屯田客。
鄧姓乃是前朝南陽郡的大姓,曾顯赫一時,但分枝散葉到了鄧艾這一支,已然淪爲庶民矣。
不過,有一個曾經風光無限的祖上,終究還是留下了些底蘊的。
如少孤的鄧艾,雖家貧孤苦無依,然卻也能在很小的時候就有機會識字讀書了。
且鄧艾因爲貧不改志的關係,少年時被同郡的長着所賞識,常以錢糧資助他讀書,故而鄧艾也成了屯田客裡鮮有的讀書人。
只不過,這件事也成爲了他及冠被擢爲學士後,上官沒有重用他的緣由之一。
是的,口吃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以學士的身份淪爲稻田守叢草吏,那是因爲鄧艾從未對那長者致謝,令上官覺得其乃不知感恩之人。
連最基礎的知恩圖報都做不到,這種人自然不受入主官所喜。
畢竟,誰都不願意養出一隻中山狼來。
另一緣由,則是鄧艾爲人很不合羣。
鄧艾因爲年少時鄉里頻繁遭兵災的關係,及長後尤喜兵事,每每遇上高山大丘或河流蜿蜒之處,便以規劃軍營安扎以及排兵佈陣自娛,旁人譏笑亦不改。
這點倒是沒有什麼。
誰還能沒有個愛好呢?
哪怕鄧艾這種愛好很不尋常,但落在有識者的眼裡,乃是出身卑微猶胸懷大志的勵志典範啊~
然而,就是這種旁人時常的譏笑,令鄧艾變得寡言少語。
亦常對身邊人流露出類似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的鄙夷,不屑與旁人爲伍;就連上官都被他當衆毫不留情面的指出謬處過。
這點是很致命的。
明明自身乃一匹夫而已,卻鄙夷出身類同之人,且還不知卑辭奉上、不懂人情世故.
如此之人,怎麼能討人喜呢?
何德何能迎來上官的擢拔重用呢?
故而,鄧艾以學士的身份在稻田守叢草吏兼給農司馬的職位上,足足蹉跎了十數年的光陰。就連早年以爲他被擢爲學士、以爲日後必然會有出息的外家,都後悔先前有眼無珠將女兒許給他了。
因爲鄧艾這人對外舅之家同樣很寡淡。
不過,孤苦一人將鄧艾拉扯長大的鄧母,卻一直認爲自己的兒子日後必定會復耀門楣家聲。哪怕過完這個除夕鄧艾就要迎來三十六歲了,她依舊如此篤定着。
只是她看不到這一日了。
早在數年前的開春之際,她便以屯田客的身份抱憾而終。
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對於家無積糧的黎庶百姓而言,孝行是論心不論跡,若論跡則是想把全家人都給餓死。
所以鄧艾連守孝的資格都沒有。
因爲依着如今的律法,官吏也不過是容百日治喪之期而已。
額如沒有什麼人身自由的屯田客,鄧艾也只是得了一旬的治喪期限,且這還是看在他乃小吏的份上特許的。
令寡母抱憾而終,成爲了鄧艾心頭上永遠都抹不平的遺憾。
也是他在得悉天子特詔從豫州民屯募兵時,便在第一時間應募的緣由。
人過五十不稱夭壽。
已然邁向不惑之年的他,沒有多少人生可繼續蹉跎了。
且在小吏的職位上空耗了十數年、歷經過典農都尉數次變更的他知道,如果不趁此機會離開豫州、脫離屯田籍決絕搏一次的話,可能這輩子都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匹夫了。
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
這是前朝樑竦的話語,也是鄧艾如今不畏填溝壑而從戎的汲汲所期。
然而,想應募從戎的他很快就迎來了阻力。
一者乃是他的妻家。
與他相處得並不是很闔目的妻家,勸說他不必要帶着妻兒去送死。
淮南可是戰區啊!
自石亭之戰後,賊吳孫權便將京都遷來建業了,亦對淮南虎視眈眈志在必得了,而今應募從戎舉家遷徙過去,那不是尋死嗎?
且妻家那邊並不看好鄧艾去了淮南,就能做出什麼功績來。
一個不懂迎逢、不知世故之人在豫州不得志,去了淮南就能改變命運了?
癡人說夢吧!
拜前番天子親自臨扶溝縣的民屯整治的緣由,現今豫州潁川典農都尉以及世家豪右對民屯的壓榨已然少了很多了,好好呆着也能將日子熬過去,說不定還能將其子鄧忠撫養成才,何苦要去淮南呢?
帶着這樣的心思,妻家那邊跑來勸說了好幾次,讓鄧艾去撤回應募的申請。
當然了,他們無功而返,每次都罵罵咧咧的回去了。
而另一個阻力,則是鄧艾的年齡。
朝廷此番所募的兵卒,日後可是要轉爲常備戎兵的,自然不會要老弱病殘。而以鄧艾的年紀計算,他的身體已然開始走下坡路了,並不符合募兵的標準。
就在鄧艾應募之事,錄冊的小吏直接就以年齡過大回絕了的。
但鄧艾性情頗爲執拗,被回絕後也不氣餒,而是每日都跑去募兵處申請一次。
讓那錄冊的小吏不勝其煩。
差點沒喚隨行在側的兵士以擾亂募兵之名,將鄧艾拿下杖責了。
不過,最終那小吏還是將鄧艾給錄進入了名冊。
理由很好笑。
乃是長社縣各個民屯應募的屯田客太少了,都公佈募兵旬日了,應募之人竟無有十個.
且本郡的典農都尉也使了點氣力。
這位典農都尉是天子曹叡整治屯田積弊後,才得以轉來潁川任職的,亦聽聞過鄧艾先前常有頂撞上官、認死理的事情,便想着趁此機會將這個刺頭給送走。
乃是以“稻田守叢草吏艾,素有從戎報國之志,雖年紀超綱,然其心可勉。如今淮南籌備新軍,百廢待興,以艾熟稔屯田事務或可裨益,故特許轉爲軍籍”這樣的言辭打動了募兵主司,變相的全了鄧艾所願。
淮南,壽春。
從當塗縣帶着四五鄉里少年倍道兼程趕來的黃就,只在壽春呆了一夜便再次啓程歸去。
夏侯惠回絕了他想成爲部曲扈從的請求。
理由有些說不出口。
那是因爲他看到黃就身軀不甚健壯、武藝也很一般,故而擔心黃就日後很難在戰場上活下來
畢竟,他臨陣時可不會一直躲在後陣觀看敵情。
而且其父黃季都陣亡了,若黃就也戰死,那不就是父子皆戰死在他麾下?
這種惡名還是能免就免了吧。
不過,被回絕的黃就絲毫都沒有被鄙夷的憤慨,反而是感恩戴德的歸去。
因爲夏侯惠給了謀了一個十分光明的前程。
是夜,夏侯惠與他坐談時,還細細問了他在鄉里的狀況。
待得悉他只讀過論語與孝經,但卻對律法頗爲喜歡後,便告訴了他天子恩科之事。
讓他歸去鄉里閉戶悉心鑽研律法,待一二歲小有所成後,夏侯惠會讓作書給輔助蔣濟主天子恩科的杜恕,讓杜恕察他出身、品行與所學,看能否適合錄他爲天子門生。
黃就出身是沒有問題的。
世代爲黎庶,且還是死難王事的戎卒之後,最是符合天子恩科的擢拔條件。
品行也沒什麼問題。
都能被郡縣闢爲遊繳之人,當然不是作奸犯科之輩。
至於所學嘛,那就是這一兩年黃就需要自己努力的事情了。
黃就覺得自己能入了杜恕之眼。
一兩年學無成,那就努力個三四年嘛,反正夏侯惠也沒有限定死了具體時間。
最重要的是,若是他能被擢入天子恩科裡,不用出生入死就能出人頭地,那可比當私兵部曲划算多了!
怎麼能不搏一次呢!
故而,他在歸去的時候,謹記着夏侯惠的“爲爾前程思慮,日後不可復與我聯繫,以免落了徇私舞弊之口實”的叮囑,盈淚滿眶的拜別。
因爲夏侯惠這番舉薦對他堪稱恩同再造啊~
在九品官人制已然推行的今日,尚且有幾人能給予黎庶轉變爲“士”的機會呢?
而夏侯惠不想收黃就爲扈從還有另一個緣由。
那就是他已然有人選了!
源於一千戶士家乃是從兗州選拔的干係,在兗州濟陰郡任職典農校尉的夏侯威,也很快就知道了他成爲將主之事。
早年好遊俠的夏侯威結識了許多草莽之徒,亦養了不少門客。
故而,在念及骨肉親情之下,他便對自己的門客問了一番,是否有願意去給夏侯惠當扈從、搏出個前程者。因爲以他先任職縣令後轉爲典農校尉的履歷來推算,是很難有機會督兵臨陣的——就算日後轉遷了,也會是郡守之類的牧民官。
所以,也很難爲這些草莽出身的門客謀個前程。
只不過,絕大數門客都回絕了。
一來,是他們與夏侯惠不熟悉,不瞭解其人品行如何,故而不敢以性命託付。
另一則是他們閒散慣了,不喜歡被約束,習慣不了枯燥無趣且還動則行軍法斬首的行伍生活。
但先前護送夏侯惠來壽春的苟泉、張立這兩位倒是來了。
且甫一冒着風雪趕到壽春,見了夏侯惠攀談了幾句後,便問夏侯惠願不願意相信他們。
如果願意,他們就歸去鄉閭爲夏侯惠招來二三十驍勇之徒。
嗯,此二人皆是兗州泰山郡人。
祖上與鄉閭在漢室失綱的天下喪亂期間藏在泰山中亦寇亦民,如今雖然已然出山成爲黎庶了,但尚武之風不曾有改。
對此,夏侯惠自是大喜過望。
他四兄夏侯威看人是很準的,苟泉與張立二人能被收爲門客,品行上自然是沒有什麼問題。
且泰山郡出精兵啊!
不管是先前鮑信與于禁督領的泰山兵,還是臧霸孫觀等人聚攏的泰山賊,都以戰力強悍著稱。
最重要的是,泰山郡乃屬故魯地。
其民風崇禮尚義,最是適合引爲扈從部曲了!
但他剛應下苟泉與張立之言,就發現自己忽略一個很大的問題。
由於先前他動不動就割肉置酒與袍澤同樂,俸祿早就花光了,以致如今他拿不出招募扈從部曲的安家費了
且扈從是私兵,朝廷可不會幫忙養着,以後的日常用度同樣是一筆大開銷。
思來想去,他便做了封書信,讓苟泉與張立帶去譙縣尋孫侃,讓孫侃先出家資墊着應急,待京畿陽渠塢堡那邊的收成結算後,再讓孫叔轉來還給他。
孫侃雖然很早被夏侯家放籍爲民了,但仍是家生子嘛,不需要見外。
有時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夏侯惠開始爲錢財發愁的時候,又有一件耗費大量錢財的事情尋上了他。
藏在灊山內的遺民通過蔣班來尋他了。
這些人在夏侯惠早前招攬的時候無動於衷,但被廬江太守文欽以除寇爲名燒殺擄掠了一番,便覺得還是要找個依靠才能苟活。
夏侯惠本不想理會。
因爲一旦他招攬了這些遺民,那就意味着將要與文欽結仇。
想想就明白了。
文欽將他們定爲賊寇,而夏侯惠卻庇護了他們,那不是明擺着要針尖對麥芒嗎?
同爲譙人,雖然彼此沒有什麼交情,但總得維護着表面的親善。
尤其是在他被天子曹叡寄予厚望、組建新軍的時候,哪能爲了灊山遺民與文欽起衝突,予人鄉里猶不相容、一朝得志便與上官爭執的印象呢?
只是他也無法回絕蔣班的說情。
想了想,他便取了個折中的做法——
讓蔣班去轉告那些灊山遺民,如果他們願意出山被官府錄籍編戶爲民,那他就去請王凌來安排。
反正刺史王凌與文欽有齟齬不是一日兩日了,並不在乎再多一些。
且看在感召遺民歸王化的大功上,他定會盡心盡力庇護的。
然而數日後,去而復返的蔣班,卻帶回來了灊山遺民再次拒絕的口信。
這也讓夏侯惠羞惱了起來。
一開始他是出於好心才讓蔣班去招攬這些灊山遺民的,如今也是看在蔣班的情面上纔出了讓王凌來庇護他們的,結果呢?
此些豎夫不識好人心也就罷了,竟還敢得寸進尺!
真當他沒脾氣的嗎?
不願意是吧,那就莫要來尋他了,繼續留在灊山裡坐等文欽頻繁深入燒殺擄掠吧!
“彼等不識好歹,便讓他們自生自滅罷。”
他是這樣回覆蔣班的,帶着滿臉的憤憤然,“我如今受天子之命組建新軍,諸事繁瑣,無暇分身。公俊可代我傳話與他們,就說我人輕位卑、愛莫能助。”
蔣班沒有如他之言復去傳話。
而是輕輕的“嗯”了聲,然後靜靜的杵在他身側,待他胸中惱意稍微緩解了,才繼續說出了灊山遺民的要求與報答。
也讓夏侯惠聽着聽着,雙眸於不知覺間灼灼。
因爲那些灊山遺民給出了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誘惑。
攻城掠地的戰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