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還是要有的。
不管最終能否會成爲現實,但能激勵人們勇而無畏的砥礪前行。
就在公孫淵期盼着擊敗一戰魏軍、被遼東士庶們誇讚猶如祖父公孫度那樣的雄主之際,白部鮮卑首領莫護跋也駐足遼澤畔的矮丘上,目光迷離的看着遼水奔流赴海,心中的野望猶如仲夏的野草那般肆意生長。
只要遼東公孫氏覆滅,他就是白部鮮卑有史以來最傑出的首領了!
哪怕百年之後,他的骨頭都不知道在哪裡的爛泥裡扔着,部落族衆都會記得他的名字、將他的事蹟編成歌謠持續傳唱。
因爲此番白部鮮卑出兩千遊騎爲魏國征戰,利益就是魏國廟堂將允許他部落定居在棘城之北(北票市),正式被封爲魏國的保塞鮮卑大人。
這是洛陽廟堂布告天下將要興兵討遼東公孫淵後,毌丘儉當着所有內附鮮卑與烏桓部落大人直面,傳達廟堂給予他的承諾。
定然沒有出爾反爾的可能。
或是說,棘城之北這個位於遼西郡的柳城、樂陽縣北部的地方,早就是一片白地、魏國的統治影響也早就名存實亡,他直接帶着部落族衆遷徙過來定居,也沒有人攔着,何必要多此一舉,出兵爲魏國征戰後才佔據呢?
要知道,白部鮮卑在白山(大興安嶺)可是實力最強盛的一支,自從三郡烏桓與中部、東部鮮卑大人相繼覆滅後,他想遷徙來遼西郡北部安家,是找不到任何競爭對手了!
但在莫護跋心中,利弊不是這麼算的。
通過蹋頓、柯比能相繼覆滅的事情,就讓莫護跋知道了一點:哪怕如今中原王朝三足鼎立,但魏國也絕不是遊牧部落能抗衡的。
不想身死族滅,還是不要與之動干戈的好。
如此,成爲魏國附庸、被封爲保塞鮮卑大人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
那便是可以開展商貿活動、彼此互通有無。
漠北物資貧瘠且相對單一,技藝也落後,許多在中原王朝屬於基本生活用品的物資,對於他們這些遊牧部落而言算是珍稀品了。
縱觀以往的遊牧部落,烏桓也好鮮卑亦罷,以抄掠魏國邊境民衆獲取,雖然每每都有所收穫,但對比族衆來說是得不償失。況且抄掠多了,將招致洛陽廟堂與邊地黎民的仇恨,從此彼此之間征伐不休、各受其害。
更甚的是,以遊牧部落的人口基數,終是耗不過魏國的。
長期抄掠邊地的部落,最後不是被魏國給滅了,就是部落積貧積弱、族衆四散,被其他部落兼併掉。
莫護跋不想自己部落也迎來煙消雲散的命運。
再者,以現今白部鮮卑的實力,還遠遠比不上昔日的東部鮮卑大人素利部呢!
哪有不經魏國允許,就擅自入魏國境內棲息的膽子?
不怕日後魏國騰出手來了,又或者是駐紮在幽州的度遼將軍心念功業了,便發兵過來攻打他的部落?
所以說,討得名義是很有必要的。
且有了名義之後,他就可以仰仗魏國攻滅蹋頓、柯比能的餘威,招攬或併吞其他小部落,日漸壯大自身部落。
以遼東、遼西與右北平三郡北部如今沒有強勢部落盤桓的空白期,白部鮮卑日後成爲第二個蹋頓、柯比能也是極有可能的。
當然了,他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但他的子孫後代能看到,族衆也會永遠記得他是讓部落得以興起強盛的締造者。
如此,足以。
正是因爲如此,他對夏侯惠交代的事情十分盡心盡力。
不僅擺出了貪鄙好利的嘴臉,從公孫淵那邊索要來了許多糧秣,還親自帶着族衆每隔一旬日就要往返遼水上游與無慮縣一趟。
唯恐夏侯惠問及路況的時候,自己的回答與現實有所出入。
嗯,夏侯惠與毌丘儉並沒有將作戰計劃透露給他。
他沒有也不敢問。
或許,是擔心魏軍抵達遼燧後,遼東軍會以騎兵繞道來侵擾糧道吧。
他是這麼猜測的,並不在乎理由,只是每日都兢兢業業。
但他還是將事情辦砸了。
卻說,帶着三部騎兵東來的夏侯惠,雖然是爲了來尋莫護跋瞭解遼水上游的最新狀況,但爲大軍探路的職責也沒有疏忽。
畢竟自伴海道到遼燧的沿途郡縣都已然荒廢,山脈縱橫之中,極容易藏匿伏兵。
不管遼東軍有沒有這個膽子,都要小心爲上。
故而,他讓牽弘部對沿路各個山坳、樹林挨個搜尋;讓張虎部徐徐而行,爲後續大軍挑選出出每日宿夜紮營處,標記水源、樵採以及需要小心慎避的灘塗泥潭等;自己則是帶着樂良部與白馬義從直奔遼水而去。
以鶴翼營與白馬義從的戰力與機動力,是不需要擔心被伏擊的。
自然,他並沒有輕率的逼近遼燧。
而是走出伴海道後,在醫巫閭山南側與遼澤之間,尋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臨時駐紮,爲大軍做前哨;並遣公孫毅帶着白馬義從繼續東抵遼水西側,刺探險瀆縣與房縣之間的地形以及遼東軍的情況——這個地方與遼燧隔水相望,也將成爲大軍安營紮寨的首選地。
待鶴翼營安頓下來後,他便帶着百餘騎前去無慮縣。
鎮護部的從事中郎傅嘏也隨行,自從他來到遼西孤竹城外兵營後,便被夏侯惠當作隨身參詳事務的謀主來用了。
明面上的理由,是丁謐善於庶務而短於兵事,仍隨在毌丘儉身邊幫襯,夏侯惠暫時無人可用。但實際上的原因,乃是先前在冀州鄴城時,傅嘏想代夏侯惠上表勸諫的舉措拉近了二人的關係,也正式被夏侯惠視作腹心了。
對倚爲腹心之人,是不需要隱瞞什麼的。
夏侯惠不僅知會了傅嘏關乎伐遼東戰事的戰術,就連若是戰事順遂,天子曹叡將以他仲兄夏侯霸鎮守遼東之事都說了。
故而,也讓傅嘏對白部鮮卑首領莫護跋有了很大的興趣。
以現今烏桓聚集地與遼東屬國的空白,白部鮮卑首領爲人性情如何,對戰後的遼東四郡能否安穩有着很大的關係。
遂也不辭勞苦跟着夏侯惠跑了一趟。
早就被白馬義從知會的莫護跋,已然在無慮縣的一處山坳恭候他們了四日。
爲了避免誤會,他也僅是帶着百餘族衆,還提前準備了穹廬、烤羊以及馬奶酒等食宿之需,姿態十分恭順。
就是那口剛學一兩年的蹩腳漢話,讓人聽得太折磨了。
如他出來迎接時,爲了體現親近還很熱情的以漢話行禮問候,楞是讓夏侯惠聽不出什麼意思來。
好在夏侯惠還帶了譯官。
尷尬的小插曲過去後,衆人進入穹廬中就坐。
雖然是部落首領所用的穹廬,但各處依稀殘留的污垢、陳舊的皮毛席墊、毫無金玉飾品與角落裡斜斜掛着幾把舊弓以及隱隱瀰漫的羶臭味,就能讓人知曉這個部落一直都在溫飽線上徘徊。
心思全在兵事上的夏侯惠,並沒有注意這些。
就連續被邀飲了好幾盞酸不溜秋的馬奶酒,他都沒有被酸到,而是全神貫注的聽着譯官逐句轉述着莫護跋講述遼水上游狀況的話語。
而傅嘏纔剛就坐就發現了。
不只因爲他本來就是爲了觀察白部鮮卑而來,更因爲座下的皮毛氈席很硬與爛了幾個洞。
這是一個可以利驅之的部落。
廟堂僅是以互市、冊封以及將一處荒廢之地賜予,就能驅使他們兩千遊騎以性命博之了。如此,若是以布帛鹽茶作爲獎勵,也能讓他們充當“捕奴者”吧?
在須臾間,傅嘏心中的念頭是這個。
所謂的捕奴者,倒不是他要慫恿夏侯惠染指爲人不齒的奴隸貿易。
而是他已然想到了,如何遏制白部鮮卑日後在這一帶坐大的辦法了——那便是暗中慫恿幽州豪強以財帛向他們購置奴隸,讓他們在利益的趨勢下,對幽州北部的各雜胡部落發動戰爭擄掠男女,從而變得臭名昭著、被其他雜胡部落仇視與孤立,自然也就失去崛起的機會,無法成爲魏國邊塞之患了。
纔剛來別人穹廬中做客,第一個念頭就是要算計別人
傅嘏一點都不愧疚。
爲國謀事、先將邊地隱患剔除,這是身爲魏國臣子義不容辭的事啊~
況且,胡虜部落弱則稱臣內附、強則爲寇侵暴,本就毫無信義可言,他帶着先下手爲強的心思,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蘭石?”
“蘭石?!”
就在他耷拉着眼皮沉浸在規劃着,如何讓夏侯惠與毌丘儉接受自己的想法時,卻沒有發現夏侯惠已然喚了他好幾聲了。
直到夏侯惠加大了聲音,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他才猛然驚醒過來。
“啊,何事?”
傅嘏先是有些茫然的擡頭,待看到衆人目光都積聚在自己身上時,便才反應過來,連忙滿臉赧然的拱手致歉,“慚愧!慚愧!我身軀不甚強健,難耐沿途勞頓,甫一入座便睏意來襲、精神恍惚,還請諸君恕罪。”
此間主人莫護跋自是不會也不敢怪罪的。
而夏侯惠更是縱容,先代他對莫護跋告了聲罪後,便又低聲將方纔的事情大致轉述了一遍。
原來,是莫護跋方纔聲稱,近些日遼東軍不知爲何倏然增兵來大小遼水之間的遼陽縣了。如先前夏侯惠來遼澤勘察地形時,遼陽縣不過稀稀疏疏數百郡兵,但現今至少有了兩千兵卒看守着。
其實吧,夏侯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因爲莫護跋好心辦壞事,對自己的交代之事太過於他兢兢業業之故。
不管怎麼說,公孫淵只是想拉攏白部鮮卑臨時利用,並不會毫無戒心的相信,而看到莫護跋帶着部落族衆頻頻出現在遼陽縣的遼水畔,哪能不心疑莫護跋的動機啊!
遊牧部落本就難以信義約束。
公孫淵也擔心莫護跋居心叵測,認爲他索要了錢糧物質之後,還不講信義的想着趁火打劫,打算在魏軍來戰時遼陽縣守備空虛,引族衆擄掠一番呢!
而夏侯惠現今就是想問問傅嘏,有沒有什麼辦法,除去公孫淵對莫護跋的疑心,將增來遼陽縣駐守的兵力再調回去。
原來如此。
聽罷了的傅嘏,不假思索便出音道,“此事易也!只需讓莫護跋首領現今引族衆至遼陽縣下,向城內守將討要些錢糧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