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謫貶

一個家族若是想興旺,除了兄弟齊心協力之外,還要各司其職、多元涉獵,力爭在不同的領域中相互裨益。

夏侯家也不例外。

夏侯霸與夏侯惠在軍中、志在維護將門聲譽;夏侯威在地方任職、牧守教化添美聲;夏侯和則是留在中樞、日後在廟堂之上爲喉舌,這便是夏侯衡期待的結果。

當然了,如果不是因爲曹爽的關係,讓在學術上造詣很深的夏侯玄離心的話,那就意味着夏侯家集掌兵、牧民、學術、喉舌爲一體,成爲權勢常青樹便是指日可待的事。

唉,可惜了。

是故任職冗官、無甚職責的夏侯衡便將自己當作了居幕後之人;爲諸弟掃除仕途障礙、護航家族興盛的人。

這便是他聽罷夏侯和轉述後,讓七弟休要再提此事之故。

因爲他已經隱隱有了想法。

打算在夏侯惠日後迎來被天子曹叡左遷的時候,趁機給夏侯獻、秦朗以及曹爽等人添點堵——既然他們都不思桑梓宗族情誼、朋黨對付自家六弟了,那就不要怪他還以顏色了。

畢竟,來而不往非禮也!

夏侯家此些年雖然落莫了些,但也不是任人隨意欺負的!

爲此,他在夏侯和離去後,還做了封書信給已然在鄴城的夏侯霸,讓這位沒有什麼心計的、動手比動腦更快的仲弟按捺住脾氣、不要魯莽。

嗯,夏侯霸現今是挺鬱悶的,在得悉了夏侯惠出不日將引兵來魏郡鄴城之後。

在關中蹉跎了近二十年的他,對建功立業汲汲營營,唯恐自身“馮唐易老”,一輩子碌碌無爲。爲此,他不吝拉下來顏面,讓家中爲他謀求改任個有機會沙場建功的職責。

幸運的是夏侯惠幫他了。

表請他爲鎮嶽部臨時主將,且募兵演武以待征伐。

那時候他還挺歡欣的,以爲自己很快就有機會征戰沙場、證明自己了。

不幸的是,他才趕來鄴城上任,夏侯惠就被逐出京師洛陽了。

身爲鎮護將軍的夏侯惠都惹惱天子了,作爲麾下領營將主的他,還有機會外出征伐嗎?

夏侯霸覺得不可能。

也不由對自家六弟憤懣了起來。

畢竟,他留在關中雖然也難有臨陣之時,但終究是在御蜀前線,日後若是廟堂將大舉伐蜀,他必然也會參與其中啊~

今來了鄴城駐守、身居後方,豈不是連這點期盼都沒了!

帶着這樣的想法,夏侯霸已然想好了如何以仲兄的身份教訓即將到來的、膽敢忤逆天子的自家六弟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夏侯衡的書信到了鄴城。

沒有多說什麼。

只是聲稱如若夏侯霸不想搬出安寧亭侯府的話,那就不要對夏侯惠動手動口的。

也讓夏侯霸覺得很憋屈。

被六弟坑了不說,還要迎來兄長的威脅,這叫什麼事啊!

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故而,就在將近五月下旬時,當夏侯惠引着鎮護三營兵馬來到鄴城時,夏侯霸直接擺着張臭臉,公事公辦的迎入營地便尋故離去了。

對近十年沒見的六弟,連多看一眼都不屑的。

而他的作態,就連隨在夏侯惠身側的陳騫與傅嘏都覺得尷尬,徑直攬過安頓士卒的瑣事,好讓夏侯惠分身去處理家事。

但夏侯惠不急。

他先是招來了爲鎮護部劃分駐地、提前準備軍營的都尉李楨,讓其帶着自己巡視一番軍營以及說些糧秣輜重供給之事。

李楨是已故破虜將軍李典之子。

因爲乘氏縣李氏是大豪右,早年宗族與部曲徒附合計多達三千餘戶。哪怕歷經了黃巾之亂與羣雄割據,至李典掌宗族時,猶有一萬三千多口。

故而,他在曹操稱公封王后,便請求將宗族與徒附皆遷徙來鄴城落籍編戶,以交出部曲徒附向曹操表忠,也令後人一直備受厚待。

如曹丕即位後,還特地給其子李楨增了封邑、授予都尉之職駐守老巢鄴城。

算是將之當作類如譙沛故舊那般的腹心了。

也正是這層緣由,李楨對安頓鎮護部諸多瑣事很上心。

乃是將軍營劃在漳水北畔、隔水對望鄴城,既避免城內的熙攘喧囂擾了兵將之心,又不耽擱輜重等物的轉運。

軍營外圍很空曠、視野一目瞭然,營牆矮垣木欄等都豎起來了;但因爲時間的關係,四面的瞭望箭樓以及圍合營地的壕溝等防禦工事還沒有來得及修繕;但軍營內的邸閣已然轉運來了足夠鎮護部兵將食用兩個月的糧秣,就連柴薪都提前備下了不少。

走了一圈巡視下來,夏侯惠讚不絕口。

也覺得像李楨這種善於規劃統籌的後勤人才,留守在鄴城屬實太可惜了。

但他也不敢交淺言深,貿然的問其有無隨軍征伐之意。

只是很是誠懇的謝過,不吝讚賞其才能。

也讓李楨連連謙言之時,還問夏侯惠是否需要他幫忙問一下魏郡太守,徵發徭役讓士家與黎庶過來挖壕溝、伐木備用等事。

在夏侯惠以“不想多擾民”的理由回絕後,他在作別離去前還很貼心的聲稱,讓夏侯惠日後有什麼需求,都可以遣人來鄴城尋他。

“先前軍中將彼先君號爲‘長者’,今見李都尉,可謂鹹有父風也。”

一路陪伴巡視的丁謐,看着李楨離去的背影感慨作聲,且低聲對夏侯惠建議道,“稚權,此等良才難得,他日伐遼東,若表請他督糧秣與輜重,必可事半功倍。且自先帝定都洛陽後,鄴都地位不復舊日,李都尉未必沒有改任他地之心。若稚權舉他名於天子耳,不管事成與否,皆是善緣。”

嗯,丁謐也知道了伐遼東之事。

因爲一開始,他是不想隨夏侯惠來鄴城的。

以自己前來鄴城也無事爲由,想着繼續留在京師與他人交遊,如此對夏侯惠的幫助更大。

故而,夏侯惠也透露了自己與天子曹叡的私下計議。

讓丁謐二話不說便隨來了。

不管是幕僚的身份,還是爲了解開仕途禁錮積累功勳,他都不能錯過伐遼的戰事。

“嗯”

深以爲然的夏侯惠,略略沉吟便說道,“如此,彥靖代我修表言我部至鄴時,以樹軍營瑣碎皆妥當爲由,加幾句對李都尉的讚譽罷。”

“好。”

丁謐應了聲,不復再言。

此時二人駐足在漳水的浮橋處,眺望西側。

那邊是武帝曹操時期畫地設典農中郎將的屯田處,駐地乃武城,與平陽城一左一右作爲鄴城的屏障。如今,兵力爲數五千的護嶽營,就是駐紮在武城內。

其中兩千戎兵,乃是從戍守鄴城與武城的駐軍選拔而出;另外三千士家新軍則是分別從魏郡、陽平郡以及廣平郡招募而來。方纔夏侯霸露了個臉就離去,理由就是聲稱護嶽營剛建制不久,若自己不在軍營內,恐那些來源很雜的兵卒會滋事。

“走吧,彥靖。”

默默眺望了武城片刻,夏侯惠招呼道,“軍中兵卒應安頓妥當了,我等歸去看看。”

丁謐沒有動彈,而是建議道,“稚權,若不,我去武城尋仲權說說?”

“不了,沒什麼好說的。”

夏侯惠沒有回頭,腳步不停,“過幾日護嶽營便會移兵過來一併演武,彥靖若與他敘舊也不急於一時。再者,我仲兄雖性情耿直,但也不至於不明事理,無需理會他。”

敘舊?

無需理會?

丁謐略略遲疑,邁步跟上,試聲問,“稚權之意,乃是聽之任之?”

“嗯。”

輕輕頷首,夏侯惠回道,“彥靖有所不知,我仲兄最不善於掩藏情緒,有些事情不讓他知曉,反而是對他與他人都好。”

呃,明白了。

丁謐也沒有再作聲,負手在後欣賞漳水畔的風景。

迤邐北上的漳水,被人們開鑿出無數條灌溉的溝渠後,流速哪怕是在雨水豐沛的仲夏時節都很慢,但在修築水樑(橋)的地方,流水因爲有了阻礙後就變得快了起來。

想來,稚權不打算予仲權解釋的緣由,也是如此罷。

歲月奔流不息。

不知覺中,已然是盛夏六月末。

拔營來到鄴城的鎮護部兵將們,終日被圈在兵營裡演武、較技,他們早就適應了被邊緣化的歲月靜好,也安之若素的期盼着輪休之期的到來。就連情緒最爲不滿的夏侯霸,都無力私下腹誹自家六弟魯莽忤逆天子之事了。

夏侯惠在此期間也沒有做什麼。

無非是保持着與兵卒們同食、同演武,以身作則遵守着軍紀,將每個月的俸祿都換作酒肉與士卒們分食,以及在處理士卒摩擦或爭執是公允斷事而已。

這讓陳騫、傅嘏等人寬心了不少。

因爲天子曹叡最近已然遣過三次使者來鄴城,視看鎮護部的士卒演武狀況了。

也就意味着天子的氣消了。

只要夏侯惠沒有再節外生枝的話,差不多就迎來將他們調回去的詔令了罷。

洛陽中軍嘛,沒有長久呆在外面的道理。

只不過,他們的期盼很快就落空了。

因爲吃一塹沒有長一智的夏侯惠,打算再度上表勸諫天子,且言辭比上次更激烈!

起因,是天子曹叡近來大選美女填塞後宮,僅是習伎歌者便有千數,縱情恣欲;且在靈芝池玩膩了之後,又在芳林園內開鑿陂池,楫棹越歌、遊宴在內,甄選女子知書者列爲“女尚書”奏事,荒廢朝政等。

夏侯惠得悉後,便以紂王的“酒池肉林”、前朝漢靈帝的“西園(衣果)遊之館”爲例子,勸諫曹叡當收斂性情,莫要被史書指摘爲荒淫帝王之列。

不用說,這種上疏只要到了廟堂之上,曹叡定是要爆發雷霆之怒的。

不管夏侯惠的勸諫是否出於忠心。

爲此,在夏侯惠修表的時候,時常留在大帳內的傅嘏見了,當即便苦口婆心好一番勸說不可;見夏侯惠無動於衷後,還拉來了陳騫、丁謐以及夏侯霸等人一併勸說。

所以,他們也見識到了夏侯惠執拗的一面。

上疏是必須要上的,這點不可能改。

但看在他們一番好意的份上,夏侯惠還是將紂王與漢靈帝的事蹟給去了,儘可能讓奏表的言辭委婉些。

對此,衆人反應不一。

丁謐拊掌而贊。

以“臣子有觸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之言,稱讚着夏侯惠志在匡君的品行。

夏侯霸是橫眉怒目。

不吝以仲兄的身份對夏侯惠呵斥,若不是路蕃等部曲在,說不定他就直接以棍棒教訓了。

陳騫則是一記長聲嘆息,不再言語。

傅嘏就決絕得多了。

見夏侯惠心意不可改後,他也隨着衆人一併離去。

但私下又折回來尋夏侯惠,提出了另一個解決的方案——既然夏侯惠堅決要上疏,那就由他來代勞罷。

用他的話語來說,是他父輩也有功勳於魏室,天子曹叡不會殺了他。

且他年紀還小,天子曹叡動怒將他免官廢爲民了,日後也定有機會復起。但夏侯惠不一樣,一旦鎮護將軍之職被免了,日後恐怕就不會進入中軍的機會了。

“稚權,你我相交一場,就聽我一次勸罷。”

說罷緣由的他,以表字稱呼夏侯惠,示意着二人現今是友朋而非以上下級的身份對話,“以現今稚權官職與職責,只要不觸怒陛下,日後定乃社稷砥柱也。我縱使被罷黜,稚權他日亦能表我復起。還望稚權以功業爲重,莫要再意氣用事了。”

這番話語,讓夏侯惠動容不已。

不管怎麼說,傅嘏不吝以仕途爲代價代他署名上疏,就足以證明彼是以身委之、打算和他榮辱與共了。

“唉!蘭石情誼,令我無以言表。”

故而,夏侯惠感慨了一句,然後以目視丁謐。待丁謐心領神會的帶着部曲們出去後,他纔給傅嘏附耳說了一句,“蘭石,非我不知好歹,而是陛下在等着我上疏。”

傅嘏頓時愕然。

旋即,沉默的點了點頭,拱手作辭轉身自去。

十日後,夏侯惠上疏至廟堂。

天子曹叡聞表大怒,不顧公卿勸阻,以忤逆之罪將夏侯惠謫貶去遼西郡看守榆關;且是詔令甫至鄴城、剋日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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