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將近暮春三月了。
洛陽城外的田野已然有了點點綠意,昭示着春回大地的生機煥發,但這種煥新卻沒有出現在鎮嶽部軍營中。
夏侯惠到任二十多日了,除了讓士卒們恢復演戰對抗之外,並沒有給軍中帶來什麼變化。莫說向廟堂表舉司馬、從事中郎等職人選,就連鎮嶽營的五百人督、百人督等官職前綴還仍舊掛着“假”。
對此,有人歡喜有人憂。
因爲隨着時間的流逝,各五百人督與百人督的個人魅力、指揮能力、是否服衆、臨陣機變等等各方面基本要素的差異,在每日下午的演戰對抗中一覽無遺。
樓直自然是欣喜的人之一。
他的百人在對抗中,連續勝出了九場,僅敗了一次。
但那場敗北是雖敗猶榮。
因爲這是夏侯惠高估了他,竟是讓許儀從先登營選了一都伯引兵來與他對抗,直接將他的百人隊給橫推了。
沒辦法,先登營都是甲冑俱全的重步卒。
樓直麾下三十鐵甲、七十皮甲的百人隊,在不允許使用強弩的情況下,能堅持小半個時辰已然很不錯了。
“不錯,君當勉之。”
這是敗北後,在側觀戰的夏侯惠勉勵他的話,樓直甚至還記得夏侯惠勉勵時,是伸手拍在自己肩膀下一寸,刻意避開了他不慎被刀鞘掃到的臂膀處。
也讓他覺得自己變得皮粗肉厚。
被裹着厚厚一層布條的刀鞘掃到也絲毫沒有痛感。
因爲他覺得,如沒什麼意外的話,等鎮嶽營低級武職的任命正式下來時,自己應就是五百人督了吧?
與他不同的是假五百人督鄭琉。
他終日愁眉苦臉的。
演戰對抗中他的戰績是五負二平,一次都沒有勝出過。
就連與他同樣不是靠戰功、履歷轉職成爲五百人督的錢壹,戰績都是僥倖勝了一場、平了三場呢!
更令鄭琉難以接受的是,錢壹勝出那場就是自己貢獻的。
軍中墊底,鄭琉覺得別人看到自己時臉上總會浮現莫名的笑意、自己麾下的百人督與士卒也都終日臭着張臉,怨氣之重,猶如連着五六日都無法出恭一樣。
唉~
或許,自己將被奏免、不日就要離營了罷。
對於鎮嶽營低級武職任命遲遲沒有下來,鄭琉心中也有了覺悟。
他知道先被選拔而出、再被遣返歸去是很恥辱的事情,更會讓自己淪爲軍中笑柄。
故而,也不由再度腹誹起夏侯獻來。
就是夏侯獻。
而非是下令覆軍中演戰對抗的夏侯惠。
他先前都是戍守在平縣、是爲小平津駐軍的後援兵馬。
但夏侯獻得悉樂良自淮南歸來、與遊擊營以及越騎校尉部同一駐地後,便以職務之便將他給塞進了遊擊營;且還因爲他身份有些特殊的原由,虎賁中郎將曹演在選拔武官時並沒有將他排除在外。
他與夏侯獻有些交情。
在得悉鎮護將軍不從屬中領軍之後,他就能猜到了夏侯獻讓他做什麼。
就如錢壹是曹爽先前在任職城門校尉時的下屬一樣。
但他對這種安排很不滿。
不僅是夏侯獻並沒有詢問他的意見就擅自做主了,更擔心夏侯惠察覺此事後,會讓自己在某一次戰事中不幸以身殉國。
對於這種可能他不會心懷僥倖。
畢竟上位者的權利博弈,拼的就是各自手中的棋子。
所以,已然預見了將要迎來他人恥笑的鄭琉,現今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至少不用擔心日後夏侯惠會讓他被動丟掉性命了。
所以,對於讓自己淪落如此境地的夏侯獻,他是不是該小小報復一下呢?
鎮護部大帳。
端坐在案後的夏侯惠,將筆擱下,拿起表奏輕輕吹乾墨跡。
如樓直、鄭琉等人所料,經過多日觀摩的演戰對抗,他已然對鎮嶽部各級武官的人選,諸如千人督與五百人督有了定論,現今就是修表呈給天子曹叡過目。
但名錄上沒有司馬、從事中郎以及百人督。
百人督這個級別他自己就可以任命了,而關於司馬、從事中郎他也有了意向人選,乃是陳泰與桓禺,但他還是想着先探探天子的口風再表請。
萬一,天子心中早就有了計較呢?
況且他也沒有問過陳泰的意思。
他與陳泰私交雖不錯,但不問問就擅作主張的做法,恐會讓陳泰覺得不尊重,且任職散騎侍郎的陳泰未必就願意啊~
正好,翌日便是外舅王肅的生辰了。
自己歸去赴宴賀喜、路過陳府的時候問一句罷。“文華、陽元,我翌日歸府邸一趟,你二人要一併歸去否?”
將墨跡已乾的帛書卷起來囊好,收入袖中暗袋中,夏侯惠朝着在帳內整理案牘的桓禺、魏舒發問道。
嗯,丁謐不在軍中。
爲夏侯惠忙碌人情往來以及私密事情的他,僅呆了六日,將統籌雜務的心得傳給桓禺與魏舒就離去了。
“回將軍,我同歸。”
先接腔的是桓禺,笑吟吟的解釋道,“我多日不歸府了,正好歸去看看。”
“將軍,我還是不歸去了吧?”
而魏舒則是有些遲疑,試聲徵求着意見,“將軍是知道的,我出軍營也無他事。”
“呵呵,文華今夜就先歸去也行。”
先是衝着桓禺點了點頭,夏侯惠又看着魏舒問道,“陽元不歸去看看你從父嗎?我記得先前孫管事備下的松煙墨,你至今都沒有攜去吧?”
聞言,魏舒搔了搔鬢間,有些爲難的回道,“將軍,那個我想晚些再去。”
是因爲你從父先前覺得你不成器,故而心裡憋着一口氣,想日後有所成後再去拜訪的意思嗎?
隱隱有所悟的夏侯惠,也不勉強,“嗯,隨你罷。”
言罷,便起身往帳外去。
差不多到軍中較技的時間了,雖然目的達到的他已經取消了演戰對抗,但作爲軍中將主,爲了能得到士卒們的愛戴考量,還是多多露臉好點。
只不過,他今日註定是沒有機會了。
就在他出大帳剛往校場而去時,一先登營的士卒便急匆匆的小跑過來,“稟夏侯將軍,天子來營。”
時隔二十多日,天子終於要來了?
且似是今日是聽朝日,算算時間天子應是纔剛下朝就過來的,應不會如前兩次那般還帶着秦朗曹爽等人吧?
“嗯,我知曉了。”
揮手讓傳報士卒自去,夏侯惠先遣人去傳來軍中取消今日較技、各營士卒皆自歸帳不得外出,然後囑咐桓禺、魏舒與路蕃帶着部曲在大帳外候着,自身獨自前去營門迎接御駕。
才走出百餘步,就看見天子的御駕正在許儀的引領下過來,隨行侍從與護衛甲士不多,作陪的臣子也唯有虎賁中郎將曹演。
“臣,鎮護將軍惠,拜見陛下。”
夏侯惠連忙快步向前迎去,行禮參拜,“臣得信不及,還請陛下恕臣失迎之罪。”
“無礙,起來吧。”
前往大帳的天子御駕不停,笑容可掬的曹叡招手讓夏侯惠免禮跟上,“今日太尉捷報至,朕心甚慰,便來稚權軍中看看。”
太尉捷報?
蜀相走了以後,司馬懿就敢對蜀用兵了?
起身隨行的夏侯惠有些茫然。
好在曹叡也沒有瞞着,直接以眼神示意一近侍給他解釋。
原來,是去歲蜀國罷兵時內訌,將褒斜谷的棧道也燒燬了一些,故而今歲遣將領馬岱引兵進入褒谷與斜谷的中間平地(箕谷,今太白縣),意圖修繕棧道以備日後再次進軍關中。
但司馬懿在去歲時就將斜谷的棧道修繕了。
得悉了軍情後,便遣部將牛金引兵前去迎戰,順利的擊退了馬岱、佔據了箕谷,且還順勢駐軍修築防禦工事作爲前哨點。
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戰事,魏國的斬獲沒有多少。
但對於魏蜀雙方戰略層次而言,是一個極具意義的轉折點。
因爲自此以後,魏軍就可以將蜀兵遏止在褒谷之內、讓蜀兵不復隨意入關中了。
也不知道將魏延定爲叛逆的蜀國,面對這樣的結果是什麼感想。
當然了,蜀國是什麼感想與夏侯惠無關。
聽罷轉述的他,心中當即明瞭,此番天子曹叡倏然過來,是因爲司馬懿上表報捷讓他覺得蜀兵不復爲患,故而心思更加熱切討伐遼東公孫之事,便過來看看鎮護部士卒整頓如何了。
“咦?”
待到大帳前,下了御駕的曹叡看到路蕃等人以及部曲行禮時,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驚詫作聲後還止步大致打量了一番,才步入大帳。
也讓亦步亦趨在後的夏侯惠有些奇怪。
自己的部曲行禮時也沒有什麼失儀之處啊,還是說天子先前見過桓禺,故而纔有些驚詫?
入帳,入座。
天子曹叡當仁不讓在主位上。
那原本是夏侯惠的位置,故而案几前還有松煙墨與紙張等雜物。
曹叡先是拿起紙張端詳片刻、研墨執筆試着書寫了幾行字且讚了聲“不錯”後,便倏然倏然發問道,“外面那些人乃稚權扈從吧?只是爲何稚權所募者,皆是少年郎?”
怎麼問起這個來?
難不成,我陰畜小兒的事情走漏風聲了?
(就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