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歲啓封,青龍三年(235)至。
洛陽城內關乎夏侯惠失寵、被閒置的茶餘飯後愈發喧囂了。
因爲天子曹叡在歲首賜餐臣僚的時候,並沒有召他歸城赴宴;就連對中軍將主的賞賜,都沒有他的份。要知道,中軍各營但凡有秩品的將佐,可都是得了些資財的。
但這只是市井中好事之徒的嚼舌。
真正身在廟堂之高的公卿百官,則是嗅到了一縷不對勁。
因爲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們都知道天子曹叡並非小器量之人。
莫說對夏侯惠這種譙沛元勳子弟頗爲寬容了,就連屢屢犯顏直諫的高堂隆、楊阜都客客氣氣的,不吝禮遇呢!
最重要的是,他們倏然發現,夏侯惠先前馳援徐州,奪回淮陰城、斬殺吳將唐資以及俘虜千餘吳兵的功勞,至今都沒有論功行賞。
這都推遲多少個月了?
就連更晚結束的雍涼抵禦蜀之戰,廟堂都對各將率的功過臧否完畢了,且各部戎軍都陸陸續續被裁撤卸甲歸田、或者調回來洛陽戍守了!
再加上去歲天子曹叡接受了公卿的建議,開始對中軍調整與變革.
如不出意外的話,夏侯惠可能要迎來極高的權柄。
許多公卿都有了這種感悟。
秦朗、夏侯獻與曹爽等人也不例外。
就在天子曹叡下詔賞賜中軍將率的時候,他們看着被賜下的資財與珍玩,心中半點喜悅都無。而待天使與衆多受賞的將佐都離去後,他們三人不約而同的來到火盆前,藉着烤火暖手爲掩護,輕聲說起了各自的見解。
“或許,是我先前諫言之故,令陛下覺得我有貪權之心。”
最先開口的是夏侯獻。
他指的是先前在北邙山莊園時,以夏侯惠射殺了吳將孫韶爲契機,建議天子曹叡將夏侯惠留在地方歷練。如今,中軍迎來變革,就連中堅營都被納入禁軍、自此不復外出征伐了,天子仍舊沒有將夏侯惠轉任他職,由此便可以猜出天子些許心意了。
“允進莫如此說。先前之言乃我等三人共計議,非允進獨爲之。”
神色同樣有些落莫的秦朗,連忙低聲寬解道,且還將目光落在了曹爽身上,略帶懊惱的說道,“何平叔、夏侯泰初雖名滿京師,然非足智之輩,昭伯先前與丁彥靖絕交,令我等錯失一助力也。”
“我”
曹爽張了張口,剛想分辨,卻又訕訕的閉上了。
因爲將夏侯惠排擠出中軍的伎倆,就是何晏與夏侯玄爲他謀劃的,而他也力爭讓夏侯獻與秦朗給天子做諫言了。
如今適得其反,他自然也無法反駁指摘。
“好了,事乃我等三人皆認可,今不順遂,亦非昭伯之過。”
倒是官職最高的夏侯獻頗有擔當,他先阻止了秦朗對曹爽的指摘,然後發問道,“元明,你與燕王相善,不知可否更進一步?”
燕王曹宇?
聞言,秦朗揚了揚眉,沒有當即作答。
燕王曹宇自幼與天子曹叡親厚,故而在去歲末時天子特地將他招來了洛陽,一併拜謁太廟,且還打算就勢將他留在洛陽作伴了。現今夏侯獻提及了他,自然就是讓秦朗看有無可能,將燕王曹宇拉入己方的小團體。
畢竟是天子親厚之人嘛。
說話是很有分量的,也是能影響到天子決策的。
但也有一點不好。
源於早年魏奪嫡的關係,文帝曹丕即位後,便對近支王公看察極爲嚴密。
朝臣結交王公同樣是大罪。
如今夏侯獻建議秦朗去陰結燕王曹宇,一旦事發了,不管天子曹叡對他多麼親厚,都不會姑息。
“允進之意,我知曉。”
沉默了片刻,秦朗才微微搖頭,幽幽而嘆,“只是燕王爲人恭謙溫順,從不道人非。我與他雖相厚,然若想讓他爲我聲援,甚難也。”
“元明且試一試罷,毋庸急於一時。”
點了點頭,夏侯獻還是力勸了一句,“我非是強爲元明,而是因爲燕王從不道人非,故而只需一句,便能令天子心意有改也。”
呃~
一直默默旁聽的曹爽,露出恍然的神情來,且還將敬佩的目光落在了夏侯獻身上。
秦朗則是沒有什麼感觸。
只是繼續沉吟了片刻,最終纔有些勉爲其難的點了點頭,“好。”
事情議定,三人各自散去。
但秦朗與曹爽二人不知道的是,沒有什麼具體事務的夏侯獻,慢慢踱着步,十分湊巧的遇上了屯騎校尉曹肇。
二人爽朗的歡笑寒暄了幾句,然後拱手作別。
但就在二人擦肩而過時,曹肇用極爲輕微的聲音急切發問道,“允進,如何?秦元明應了與否?”
“嗯。”
“善。”
石泉松林。
在張立等扈從的陪伴下,帶着路蕃與魏舒前去密林中狩獵歸來的夏侯惠,從獵物中取了一隻雉鳥,然後揮手讓衆人散去,自行歸來草堂松木小亭下,對着煮茶讀書的王元姬笑吟吟的炫耀道,“細君,今日嘗下我燉的雉湯。” “好。”
放下手中竹簡,做笑顏的王元姬起身走過來。
矮身蹲下,以手支頤看着夏侯惠在泉水側壘石生火,便出聲道,“夫君,若不我來生火吧?”
“不用,莫弄髒了手。”
舉目對她露出個笑容,夏侯惠熟練的生火、燒水、將雉鳥開膛破肚等等。
她就這麼靜靜的看着,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
這種場景,自從夏侯惠休沐後,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也讓她從一開始的歡喜雀躍,變成了現今在心裡泛起了淡淡的憂鬱。
是的,憂鬱。
先前夏侯惠在外戎馬征戰時,她總是期盼着他能早日歸來。
但如今歸來了,她卻又期盼着他能早日領個職責,哪怕是再次外出征戰也行。
倒不是夫妻膩歪了近兩個月後,變成了相見兩生厭;而是她知道,自家夫君是個有大志向的人。
所以,也不應該被閒置在家。
更不應該終日以狩獵打發時間、以庖廚之趣樂解悶。
他終日喜笑盈腮、看似心情暢快,心裡實則很苦惱吧,唉
王元姬想起了家中阿弟作書來敘話年節時,還附帶的市井傳聞,心中悄然嘆息着。
但她也不好說什麼,更不能出聲寬慰。
畢竟,這種事情她也幫不上忙,那就不要提及令他傷感,更不能戳穿令他難堪了。
對於她的想法,夏侯惠並不知道。
不僅因爲他是真的很享受這種難得的閒暇時光。
更因爲他知道,自己不日將被授予職責了。
早在暮冬十二月時,他叩闕求見,被天子曹叡拒之,且讓他繼續休沐的一日後,樂良便遣人送來了一封書信。
內容同樣是一句話。
曰:“雍涼兵馬歸洛陽遲,天子增入我營中,諸事繁瑣,無暇分身,故而年末時便不能親往給將軍賀歲了。”
他當然不是專程做書信來致歉。
而是隱晦的告訴夏侯惠,天子曹叡之所以延長了他的休沐之期,是因爲從雍涼調入中軍的兵馬歸來有事耽擱了、遲了,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整頓,也變相的拖延了夏侯惠被授予新職的時間。
說白了,就是讓夏侯惠莫要焦灼的意思。
至於,爲何天子曹叡連前往北邙上莊園玩樂,都不召夏侯惠同樂了.
曹叡不想讓他來敗興。
蜀吳來犯的壓力減小了,讓曹叡也生出好好慶祝的心思來,而自從靈芝池那次見面後,曹叡就覺得自己在行樂時,絕不能帶上夏侯惠!
不然絕對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如此,何苦呢?
還不如讓他好好居家、繼續“養精蓄銳”,而自己也能縱情歡樂呢!
當然了,猛獸關押久了,也會變得意氣消沉。
曹叡並沒有讓他閒置太久。
正月中旬,東堂。
署政罷了的天子曹叡,自往崇華後殿而去,且還遣散了諸近臣,連引兵護衛左右的曹爽都遣走了。
在那邊,司徒董昭與尚書左僕射徐宣已然在等候,且還烤着火、對酌慢飲溫酒了。
曹叡特地囑咐侍從安排的。
不僅是貫徹他素來厚待老臣的作風,更是讓他們二人提前商談下一些人事變動。
如關乎關中掌控着十餘萬兵馬的大將軍、雍涼都督司馬懿,現今蜀兵都內亂了,雍涼都督是否該撤掉了
畢竟,洛陽中軍才五六萬而已!
如年前上表聲稱蜀吳兩國雖式微,但急切難下,可將北方閒置兵力用在遼東公孫淵上的荊州刺史毌丘儉。雖然衛臻反對了毌丘儉的上表提議,但曹叡已然明確表態了,將遣毌丘儉前往幽州任職了。如此,幽州刺史王雄歸朝任什麼職責,誰接替荊州刺史之職,都得好好商議一番。
但這些尚書左僕射徐宣就可以做建議了。
故而,也不是曹叡將年近八旬的董昭招來的主要緣由。
他是想聽聽這位當年爲魏武曹操謀劃封魏公、魏王的社稷老臣,對於夏侯惠的看法。
因爲他心裡有些決策,需要用死忠老臣的意見來參詳。
“董公,可斷言與否?”
剛走入崇華後殿,曹叡擡手示意他們不必起身,徑直髮問道,“夏侯稚權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