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後。
淮南壽春,徵東將軍官署。
滿臉倦色深深但卻亢奮異常的夏侯惠與樂良,在值守甲士的引領下連袂步入。
屋內滿寵、李長史與早就歸來的翟丹三人在,至於同樣早就回來的苟泉與焦彝他們還沒有向滿寵稟報軍務的資格。
與往常一樣,在主位上的滿寵拎着不大的酒囊睡眼惺忪。
而在側坐着的李長史與翟丹二人則是拈鬚沉吟,臉龐上掛着些許期待、些許擔憂。
期待,自然是想着夏侯惠伏擊孫韶能順遂,而擔憂則是怕淮南騎兵曲死傷太多,將此番功績給抵消了。
因爲他們此刻得悉的戰況,也只是江都塢堡與匡琦城被襲破而已。
“見過滿將軍、長史。”
大步而入的夏侯惠與樂良,肅容躬身作禮。
“免了,先就坐。”
滿寵略略睜大了眼睛,以下巴往座位一努,“說說吧,戰況如何?莫贅述,江都塢堡與匡琦城戰況我已知曉。”
“唯。”
依言入座後的樂良沉默,而夏侯惠則是當仁不讓的大致講訴經過。
只是纔講到以火攻逼迫吳兵上岸時,滿寵就“咦”的一聲打斷了他,且發問道,“稚權所督三部士家新軍中,竟是有三百習舟船者?”
有啊~
不過那是鄧艾的未雨綢繆。
點了點頭,夏侯惠將鄧艾挑選士卒習舟船的始末說了,且還不忘加了句,“將軍,此戰我軍可誘吳兵深入且斷歸路,皆乃鄧士載之謀也。”
“嗯,倒也是個可造之才。”
很是滿意的頷首做了個鼻音,滿寵先是朝着李長史微微擡頭,示意他代筆作錄功上表時要加上鄧艾督促士卒習舟船之事後,才繼續催聲,“稚權續言之。”
“唯。”
這次夏侯惠的講訴沒有再被打斷。
就是他才甫一說罷,李長史就忍不住拊掌而贊,“噫,壯哉!此戰誅賊吳宗室大將孫韶,陛下若知,必欣喜焉!”且還對滿寵建議道,“將軍,彼賊吳孫韶鎮守丹徒近二十載,我軍不曾以兵敗之,今中伏身喪,必可令我軍將士欣然鼓舞也!”
“長史所言極是,當浮一大白!”
很難得的,滿寵也暢懷大笑,拿起酒囊滿飲一大口後,才繼續說道,“可將此事宣告軍中各部以及青徐二州。”
呃.
還沒遣細作去江東確定,就大肆宣揚不好吧?
萬一孫韶命大不死,那我淪爲笑柄不說,不還得背上個虛報軍功之罪啊?
看着笑的滿寵,夏侯惠遲疑了下,連忙起身拱手提醒道,“將軍,末將射出的箭矢自他胸肋處洞穿,但不敢確鑿彼命喪與否。若不,將軍先遣細作往吳地打探下?”
你不是言之鑿鑿的說箭矢穿胸了嗎.
這樣猶不死?
滿寵撇了一眼夏侯惠那兩隻比常人長一些的胳膊,心中嘀咕了句。
但還是讚許頷首,側頭將目光落在翟丹身上。
翟丹倒也識趣,當即便起身拱手說道,“末將稍後便讓人打探,至多三五日,定有消息傳歸。”
“嗯,翟將軍多費心。”
心情大好的的滿寵,不吝對翟丹客套了句,然後揮手散了衆人,“既然如此,那便待細作打探消息歸來,長史再作錄功上表吧。嗯,稚權與子善此番辛苦,且歸去歇息罷。”
“唯。”
衆人皆起身作退。
而夏侯惠則是故意放慢了腳步,落在了衆人之後。
看似謙讓,其實卻是待衆人都出了廳堂後,他便鄭重的朝着滿寵躬身作謝,“將軍擢拔之心,惠銘感五內、沒齒不忘。”
言罷,不等滿寵作言,便轉身離去。
不過滿寵也沒有打算作言。
半是受之無愧,半是不以爲意。
酷吏出身的他早就淡了仕途之心,更從來都沒有指望過夏侯惠日後爲滿家爭取些什麼。
再者,讓夏侯惠得以積累功勳那是遵從天子曹叡爲國儲才之意,他自身猶堅持着年少者當多番磨練的意見,故而覺得夏侯惠此番建功猶如塞翁失馬那般焉知非福。
君不見,昔日官位升遷極速的曹休,在石亭之戰時竟滿營皆崩?
幾無有低階將佐與士卒爲其效死?
若曹休也如張遼那般從底層將率一步步歷練起來,以實實在在的功績令人信服、讓士卒甘願死力,即使石亭中計了也不會敗那麼慘!
甚至還有可能將計就計、讓賊吳偷雞不成蝕把米呢!
前車之鑑,後事之師。
現今夏侯惠才步入行伍幾年啊,就已然中堅將軍了,且今番功勞報上去說不定還要迎來升遷,那不就是妥妥複製了曹休的軌跡嘛~
當然了,事情都作了,滿寵也不會再念叨。 且覺得看在夏侯惠爲人有感恩、識體等品德的份上,屆時李長史將錄功上表拿過來的時候,他再添一兩句美譽吧。
對於滿寵的想法,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他從滿寵署屋出來時,翟丹已然早早前去安排細作打探消息。
而李長史則是叮囑了一句“稚權且歸去歇下,數日後我再尋你”,便前去忙碌清點此戰繳獲與耗損、安置吳降人以及山越俘虜等事務。不管在戰前還是戰後,當屬他這個長史最爲忙碌了。
唯有樂良是在候着他。
倒不是他有什麼事,而是想問問夏侯惠有無打算與他前往騎兵曲同賀一番,還是直接歸去城外的士家壁塢。
“我還是先歸去壁塢罷。”
想了想,夏侯惠回絕了他的邀請,“子善是知道的,此戰壁塢那邊的將士先歸來,我不歸去看一眼總覺得不安心。”
“也罷。”
樂良也沒強求,喜笑盈腮的感慨了句便離去,“果然,被天子外放隨將軍前來淮南,封侯非難事也!”
嗯,他此番戰果也不算小了。
引騎陣殺吳將孫怡以及六百餘兵卒,且焚燬江都塢堡也有策應之功,以天子曹叡對虎豹騎出身的偏愛,關內侯之爵對他而言是可預見的。且若是孫韶當真喪命了,他的功勞再迎來上擢,說不定還有可能被並錄往前功勞封列侯、畫食邑呢!
孫韶命喪與否?
獨自歸壁塢的夏侯惠,此刻的心思不在這方面。
他仍在想着孫韶私兵部曲的決絕死戰。
如今的他已然不是口出“江東太史慈、周泰、甘寧等鷙勇之將已喪盡,而今盡鼠輩耳”的狂妄之輩了,也終於意識到江東並非沒有精銳,只不過精銳乃是將率的部曲。
就如孫權每每來犯,魏軍僅僅守禦而戰不曾趁其罷兵追擊掩殺——常使朱桓將兵殿後,魏兵不敢見逼。
朱桓私兵部曲的戰力,比隸屬孫權的解煩兵更強悍。
而目睹蔣班引百餘斥候圍殺三十餘孫韶部曲、猶喪二十多人的夏侯惠,倏然覺得樂良引五百騎給他當部將一點都不香了。
誠然,孫韶那三十餘部曲屬哀兵,所以迸發了前所未有的兇悍,且魏軍百餘斥候終究是騎卒,這樣的戰損比例也算情有可原。
但還是讓夏侯惠覺得,若自己日後收募部曲的話,該取步卒而非騎卒。
一者,在對陣蜀吳時,騎兵難有發揮的空間。
另一則是他窮。
養騎兵本就費錢財,且戰馬還嬌貴!
如淮南騎兵曲此番隨徵,騎卒沒喪亡幾人,但戰馬卻廢了足足六十多匹。
大多是馬蹄受損、小腿折斷或者臨陣被刺傷之類的緣由。
人臨陣受創了歸來養養又能活蹦亂跳了,戰馬一傷就直接作廢,妥妥的消耗品,夏侯惠可沒支撐不起這樣的損耗。
嗯,現今大兄夏侯衡經營販馬分潤予我的錢財,應足以持續養着四五十步卒吧?
只是我該從何處招募部曲呢?
先前的泰山部曲僅是因爲錢糧一時不濟,便有大半離心辭去了;灊山夷部曲則是不願舉家爲徒附、忠誠難有保障故而也放棄了。
對了,燕趙!
古來燕趙男兒皆慷慨悲歌,豪俠之士不乏。
忠誠無虞、體格健壯、性情果烈募爲部曲最是恰當不過了。
若讓在幽州的韓龍代爲引薦,募集四五十人應是不難。就是王雄現今仍沒有卸任幽州刺史,韓龍尚爲他麾下啊~
尋公孫毅,不行。
白馬義從的身份敏感,自己若尋他代勞,他日被人得悉了恐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唉.
得籌謀下,看有無可能前往幽州任職,參與討伐遼東公孫了。
一路策馬緩緩思緒萬千的夏侯惠,想着想着,便有了離開淮南戰線的想法。
他覺得自己留在淮南抵禦賊吳沒有什麼裨益了。
不是沒有戰功可圖。
而是他步入行伍以來,功績都是建立在偷襲或策應之上。
如先前的皖城谷地、擊馬城漠北鮮卑還有如今的廣陵之戰,根本沒有與敵人正面鏖戰過。
而一位沒有歷經過“正正之旗、堂堂之陣”戰事的將軍無法積累行軍安營紮寨、協調兵種部署、臨陣指揮等經驗,更無法擁有令廟堂諸公信服的能力以及讓士卒死力的理由。
攻守勢易的淮南,魏軍已然沒有了與吳軍野戰的實力。
所以,爲了日後能作爲主將領兵出征與督鎮地方的考慮,他不想留在淮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