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入甕
對於徐州,每一位跟隨過孫策的孫氏族人都十分熟悉。
因爲在建立江東基業過程中,孫家曾經三次對徐州用兵,且都是與淮浦陳家打的。
其中,第一次是陳家挑起來的孫氏反擊戰。
是時孫策以極短的時間佔據了江東,令魏武曹操感慨“猘兒難與爭鋒也”,生出憂彼做大難除的忌憚之心。恰好在那時候吳郡太守許貢被孫策絞殺,曹操便用手中“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便利任命陳瑀爲吳郡太守。
聲稱這是爲了協助孫策討伐已然稱帝的袁術,實際上是爲了向江東摻沙子。
陳瑀出自淮浦陳家,乃陳珪的從弟、陳登的從父。
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後,他先是陳兵馬在廣陵郡最北端的海西,準備攻下被袁術佔據的廣陵郡,然後又派遣使者帶了三十多顆印符前去給祖朗等首領封官許願,讓他們在孫策北伐袁術時出山襲取郡縣。
算是爲了將自己這個吳郡太守的頭銜落實綢繆罷。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使者攜印符抵達吳地尋到人之時,祖朗已然和太史慈一起歸順孫策了。
面對這樣背後捅刀子的行爲,孫策自然不會忍氣吞聲。
且在陳瑀授人以柄之下,孫策將本應北伐袁術的軍隊用在陳家身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當即,便以呂範爲主將督徐逸等將領引兵北上攻打海西。
此戰陳瑀大敗,不僅領軍的家族將領陳牧臨陣被殺、士卒被俘虜四千餘人,就連本人都不得不孤身逃往冀州投奔了袁紹。
但獲勝了之後的孫策,並沒有佔據廣陵郡。
因爲是時漢家天子猶在、天下諸侯猶顧忌着大義的名分。
而是復向天子進貢以示自己沒有叛逆之心,順利的讓曹操捏着鼻子給予了名分——封孫策爲討逆將軍、吳侯,讓其名正言順的掌控了江東。
只不過,此時的廣陵太守是陳登。
孫策既然解決了名分的問題,也要着開始手考慮日後陳家報復的問題。
尤其是陳登也做了與陳瑀一樣的事情。
乃是暗中遣人去給江東的豪強封官、招攬嚴白虎的餘黨爲己所用。
更重要的是,在孫策轉兵前去攻伐劉勳奪下廬江郡、勸降了豫章太守華歆時,陳登也順利招撫了徐州當時勢力最強大的海寇、屬下聚衆萬餘戶的薛州,擁有了隨時跨江南下爲陳瑀復仇的實力。
臥榻之側,猶不容他人酣睡。
何況是仇人!
爲了日後進軍荊州爲父報仇有個安穩的後方,從廬江歸來的孫策直接以得勝之兵北上攻打廣陵。
只不過,可惜了。
驕兵必敗。
才學更優於從父陳瑀、吸取了前番戰事教訓的陳登,早早就做好了迎敵的準備。
他在中瀆水中段的津湖(精湖)、射陂處修築了一座匡琦城,以此來扼守大江與淮水的連通,令孫策無法倚仗水師的精銳做出繞後侵擾、切斷糧道補給、四面圍城等舉措。
而且,中瀆水的水位很低。
唯有夏秋雨水豐沛的時節才能通行大船,冬春時節並不能通江抵淮。
如前呂範大破陳瑀時是夏季出兵的,故而能往來自如。
一戰破廬江、降豫章的孫策意氣風發,罔顧春季水淺引兵北上攻伐廣陵。
而他麾下的得勝之兵也壯志躊躇,人人覺得陳登也如陳瑀一樣不堪,待他們臨陣後便兵敗如山倒。
然後被陳登以劣勢兵力大破之。
江東士卒臨陣被殺與被追擊所斬者,合計有萬餘人。
此戰是孫策有生以來最慘的敗績。
也讓他無法嚥下這口氣,沒多久便再次興兵北上攻打匡琦城。
不同的是,此番他留在大江北岸的江都督糧草,將督戰之權委託給了孫權。
做出這樣的決策,並非是他仍輕敵。
而是第二次興兵北上,他規避掉了所有不利因素、甄選精兵良將夯實了以衆凌寡的必勝前提,所以才讓孫權去露臉積累威望。
尤其是當時曹操正在攻打佔據徐州的劉備,擠不出多少兵力來馳援陳登。
只不過,孫權還是敗北了。
陳登大張旗鼓的派出使者前去向曹操求援後,便暗中遣人出城在救兵來援的道路上,每隔十步就堆一堆柴草。
待入夜之後盡數點燃,令是夜亮如白晝。
讓吳兵誤以爲曹操大軍來援已至,各自驚慌失措,也讓陳登再次尋到了機會領軍主動出擊、再次以斬首萬餘的戰績逼退了吳兵。
此戰過後,孫策沒多久便遇刺身亡了。
繼位後的孫權,也因爲內憂外患等諸多緊要之事,以及陳登也在不久後病死,故而不復興兵向徐州廣陵。
但自此之後,被孫策賜姓納入宗族的孫韶,便有了奪下廣陵與徐州爲孫策雪恨之心。
這就是他積極經營廣陵郡的緣由之一。
故而,此番聽聞軍士稟報江北廣武湖有叛亂,他第一時間便召集私兵部曲渡江而去。
雖然這樣的小叛亂在江東早就司空見慣。
但他不允許自己北進青徐的籌謀,還未得到孫權肯定實施之前便被一場小叛亂給抹黑了。
哪怕這種叛亂無傷大雅也不行!
是啊,廣武湖的叛亂對孫韶經營廣陵郡的影響不大。
除卻江都塢堡駐軍屯田自給外,他沿着中瀆水北上依次在廣陵縣城、高郵的廣武湖、樊良湖以及匡琦城都設立了戍守點,遣兵士督護體質羸弱的山越屯田。
其中匡琦城的駐軍有一千,皆是他的私兵部曲。
所以說有匡琦城在,廣武湖的叛亂根本釀不成大禍,更無法逃脫他現今引兵前去的追討!
再者,叛亂造就的損失在他的可承受範圍之內。
廣武湖駐守着七百餘兵卒。
主事的李戎將其實是他私兵部曲的百人督,而官居校尉的王黎與忝爲副職的張鵬各有三百私兵。這七百餘人在那邊駐守,監護着千餘山越俘虜屯田與漁利;出產在扣除日常耗費後,一半入國庫一半歸王黎與張鵬平分。
此外,王張二人讓自傢俬兵開闢的田畝出產私有、多勞多得。
算是給王張二人率私兵爲國戍守的嘉獎罷。
故而,叛亂給他帶來的損失,是喪損一百部曲、大半山越俘虜與一些沒有轉運回江東的積糧罷。
至於爲何倏然有了叛亂
他大抵也能猜得到:王黎與張鵬共事時時常有衝突。
今日你告發我私下偷偷收攬了魏亡人、翌日我指摘你鞭撻山越俘虜等等,盡是些狗屁倒竈的事。
孫韶對此也無可奈何。
錙銖必較、貪圖小利是江東小豪強的秉性,就算將他們其中一個人調離了,換個其他個小豪強過來也同樣不會和睦相處。
索性,在叮囑李戎將盡力周旋後,便聽之任之了。
但會導致如今軍士來報,說張鵬殺李戎將、擒王黎以及裹挾大半山越俘虜欲北去投魏之事,他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令張鵬竟不顧留在吳郡的家小而獨自叛逃呢? 帶着這樣的疑惑,孫韶引了一千部曲在八百水師的接應下渡江而去。
一千部曲,足以應對這樣的叛亂了。
且如今沒有戰事,許多士卒還在輪休中,他的私兵部曲分出駐守京口、江都以及匡琦城後,也沒有多少閒暇待命的。
值得一提的是,前來拜訪的吾粲也隨行了。
以他的說法,是既然恰逢其會,便一併過去江北看看孫韶的經營成果罷。
對此,孫韶求之不得。
也趁此機會,在渡江之時將自己對吳國的戰事籌劃說了。
吾粲不置可否。
只是頷首表示自己已然知曉,是否要聯合重臣一起勸說孫權,還要容他思慮詳細了再說。
少時,至江都。
駐守在此地的水師將領孫怡(東州人,非江東宗室)出迎。
且還早早就將從廣武湖逃回來的軍士、山越俘虜都聚集在一起,等候着孫韶的詢問。
這種做法讓孫韶頗爲讚許。
但也有一點不好。
就在他詢問的時候,竟還在塢堡內看到了幾個稚氣未脫的少年郎。
經孫怡解釋,才知道他們都是王黎的幾個子侄,是駐守在此地的劉禹得悉變故後,便急匆匆遣私兵去南岸接過來的。
故而孫韶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責怪孫怡讓閒雜人等進入軍營的舉措。
他知道王黎與劉禹是通家之好,不乏婚嫁。
而劉禹這樣的做法,無非是擔心王家逃回來的私兵以及在廣武湖那邊開闢的田畝,會被其他將率趁機藏匿與吞併。
唉,江東豪強蠅營狗苟如斯,安能求彼等死力北伐!
在心中嘆了聲,孫韶也不多說什麼,在問出事情始末後引兵北上時,更沒有讓劉禹隨行同去追擊張鵬——被張鵬所擒的王黎應是凶多吉少,就讓劉禹留在江都護着王家子侄收回私兵罷,以免王家日後式微,會詬病自家爲國戍邊反而迎來了家破人亡結局。
只不過,他還是疏忽了。
心思全在如何向吾粲展示自己經營廣陵成果的他,沒有發現劉禹的異常。
王黎凶多吉少之下,通家之好的劉禹竟沒有主動請命同去平叛!
且劉禹在他進入江都塢堡後就一直垂着頭,不敢與他對視、不敢讓他看到自己的臉上表情。
是故,他也不知道,緊張得後背裡襯全溼透了、連大氣都不敢出的劉禹,在他離去後還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且偷偷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因爲他遣私兵歸去大江南岸,可不止是接來了王黎的家人。
就在船塢停靠着的幾艘船上,還有他自己的家小以及多年積累的資財呢!
“世侄,你帶諸人歸去船上罷。”
站在塢堡外的中瀆水畔,目視着孫韶引數百隻輕便走舸北上時,劉禹將王家爲首的子侄拉身邊,低聲囑咐道,“切記!不管等下發生什麼事,都不可妄動!更不能讓船伕將船隻開往丹徒!還有,你阿父毫髮無傷,毋庸擔憂。”
言罷,不等王家子侄作答,便揮手招來部曲將他們送去船上。
自己則是繼續駐足了片刻後,才緩緩歸入塢堡。
在塢堡內,他的三百多私兵皆已然被甲操刀,在塢堡營門不遠處嚴陣以待了。
且此塢堡的主將孫怡,也隨着孫韶北去了。
“我御下不嚴,讓孔休兄見笑了。”
在急促前行的走舸上,孫韶迎着寒冷的江風,遙遙看見廣武湖戍守點已然濃煙滾滾,便略帶赧然對身側的吾粲謂之。
“嘿,公禮自謙矣。”
而吾粲則是搖了搖頭,含笑寬慰道,“方纔我也聽聞賊子張鵬叛亂緣由了,並非公禮之過。所謂小人樂亂,如是也。”
嗯,據逃歸來的軍士與山越俘虜聲稱,廣武湖叛亂是這樣導致的——
張鵬先前偷偷藏匿了二十餘戶魏亡人、編入自家徒附中,但卻是不知爲何被王黎給探知了,也將事情捅到了李戎將當面,請李戎將遣人歸來告知孫韶,依律將張鵬拿下行軍法。
但李戎將還沒有做出決斷呢,張鵬就先低頭了。
聲稱只要不告發他,他就將那二十多戶徒附悉數贈給李戎將與王黎。
有利可圖之下,三人當場就達成了共識。
但卻是不料,張鵬根本信不過王黎,覺得王黎不會因爲分到了十幾戶徒附,就放棄將他整死的機會。
故而,他的低頭只不過是緩兵之計。
達成共識的第四日,他便從南岸的家中轉運來了許多酒肉,設宴待李戎將以及其百餘部曲。
那些酒中都是下了藥的。
根本想不到張鵬竟如此歹毒的李戎將與百餘部曲,都作了飽死鬼。
而得手後的張鵬,也趁機引兵襲擊了沒有防備的王黎、將其生擒了,然後搜刮了積糧與裹挾山越俘虜北上投魏。
至於爲何沒有將王黎也殺了.
逃回來的人看到了,被反綁的王黎被帶着北上時,一路上都有專職的士卒羞辱鞭撻.
所以說,因爲這樣的緣由導致的叛亂,還真得歸根在江東小豪強的貪鄙上,而不是歸罪在孫韶身上。
且江東內部叛亂之事,幾乎年年歲歲都有。
山越反、山民反、吏民起事、將率投敵.諸如這樣的事,吾粲早就習以爲常了。
如今在孫韶麾下有叛亂,又有什麼稀奇呢?
再者,雖然孫韶在江東有着愛兵如子的美譽。
但愛如子的兵士指的是他的私兵部曲,而不是所有隸屬於他督領的士卒,更不包含麾下將率的私兵部曲。
江東部曲私有制。
張鵬的私兵部曲都不歸孫韶督領,吾粲自然不會見笑了。
反之,他渡江後看着中瀆水兩岸的屯田,還覺得孫韶才幹非凡、無愧鎮邊良將的美譽。
所以他在寬解罷了,還加了一句,“且方纔公禮聲稱,我軍重新修繕了匡琦城,他日進軍淮泗之地自如。由此可推斷,賊子張鵬將受阻於匡琦城下,公禮追去定可一戰可擒也。叛亂一日可平,公禮猶自謙邪?”
“哈哈哈~~”
聞言,孫韶縱聲暢笑。
正如吾粲所言,以數百隻走舸疾馳追去的他,絕對能在匡琦城外攔截到張鵬。
畢竟張鵬太貪心,叛逃時竟還搜刮了積糧以及裹挾山越俘虜一併前去,行走的速度不可能快得起來。
但這不是他暢懷的主要緣由。
而是他聽出來了,吾粲對他經營廣陵郡的成果不吝讚譽,已然有了一併勸說孫權實施青徐方略的意思了。
只不過,他所倚仗的匡琦城,如今已然落入魏軍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