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或許是在塞外看多了蕭瑟破敗了罷,進入雁門關後,夏侯惠頓感這片表裡山河在仲秋八月末煥發的無以倫比之美。
一路漫山遍野的色採讓人陶醉,低矮丘陵的古道上,點綴着樹樹黃葉,逆光下山坡披滿了黃金甲,恰是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層林浸染的次第斑斕中,崖壁、奇峰、幽谷、怪石、清泉、雲海等瑰麗競相爭奇秋色山水的詩情畫意盡在自然素寫中。
“天涼,好個秋啊~”
策馬緩緩而行的他,目睹着秋陽下萬物的熱烈絢麗,不由悠悠感慨了聲。
是的,他們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自柯比能暴怒之下殺了步度根、誘發鮮卑聯軍分崩離析以及迫使泄歸泥與戴胡阿狼泥復來依附魏國後,雙方的戰事就變成了一面倒。
先是秦朗親自督領着魏國騎兵,在泄歸泥與戴胡阿狼泥的鮮卑遊騎引路下長驅奔襲平城,新敗且人心思異的柯比能幾乎毫無抵抗之力。
臨陣雖斬殺不多,但卻讓柯比能“被動”迎來了衆叛親離。
一些對其不離不棄的部落首領本就不復有戰心,被魏軍長驅奔襲之時也各自奪路而逃、彼此之間失去了聯繫。
同案而食之時猶人心思異,更莫說是各在一方了。
逃離戰場的衆部落首領,在糾結着是否要歸去尋柯比能時,陡然想起了魏軍北來時便宣告“只誅首惡,不究餘從”的話語,索性便引着族衆徑自往自部落屬地歸去了。
敗局已定了嘛~
何必要繼續跟在柯比能身邊擔心受怕。
反正,柯比能若是能逃過一劫,從漠北重振實力後歸來漠南,他們再繼續選擇臣服依附就能取得諒解了。草原法則就是這樣子的,不管柯比能再怎麼不情願,都不會對他們舉起屠刀。
而若是柯比能在劫難逃,那就更不用操心了。
一個將死之人,焉能值得他們效死!
故而,當柯比能從突襲中逃脫後,發現猶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族衆竟已不足萬人。
雖然說,大多族衆只是臨時走散了,若他繼續留在平城周邊,坐等得手的秦朗引兵離開後,定會有許多散兵遊勇自發尋來。
但他不想再等了。
畢竟,孰人膽敢確鑿,魏軍是繼續乘勝追擊,還是見好就收呢?
在伏殺了幷州刺史畢軌擅自遣出來的那支兵馬後,他與魏國就沒有任何和解的可能,自洛陽廟堂以下皆對他是欲殺之而後快了。
即刻趕赴漠北,成爲了他的不二之選。
唯有依託很早就臣服於他的漠北各部助力,儘快恢復實力,他纔有再次歸來漠南的機會。
不然,待此戰傳開,田豫傳檄漠南各鮮卑或雜胡部落,恐會有許多人主動將他的行蹤透露給魏國,甚至還會自發請纓爲魏國前驅!
不得不說,柯比能的預感很對。
諸多盤桓在上郡、河套平原等地的西部鮮卑部落,原本抱着坐山觀虎鬥的心思,如今勝負已分後,許多首領都生出了落井下石的心理。
毋庸置疑的,若是他們能將稱雄漠南十數年的柯比能部落徹底抹掉,笑納其族衆婦孺、牛羊戰馬與資財等,足以令任何一個部落首領一躍成爲實力最強盛者!
但柯比能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明確選擇,卻讓自己踏上了長生天。
就在他倉皇逃離戰場,從定襄郡殺胡口穿行往雲中郡時,早就恭候已久的牽弘與張虎一左一右各引着一千烏桓突騎、八百中堅營騎卒驟然殺出。
一方是蓄謀已久好整以暇,一方是人心惶惶風聲鶴唳,其結果自是不會有意外發生。
柯比能臨陣授首,餘衆樹倒猢猻散。
值得一提的是,張虎頗有其父之風,被甲蹈陣一馬當先,猶如神助般當者披靡,竟於混戰中一戟將柯比能刺於馬下。
至此,魏國北來討伐之戰可謂竟全功了。
當張虎提着柯比能的首級歸來時,得悉消息的秦朗喜不自勝。
對張虎與牽弘不吝讚譽之辭,且言之鑿鑿聲稱必然會親自爲他們向天子表功,然後.然後就分出三百騎予曹爽,讓他帶着柯比能的首級趕去洛陽報捷了。
“懸此賊首級於洛陽城牆之上,天子久候矣!且攜首歸去之人,天子與廟堂諸公必然問及戰事鉅細,故我讓昭伯先行。”
他是這麼給衆人解釋的,讓衆將莫要妄自揣測,各人之功必會如實上表廟堂。
對此,田豫沒有說什麼,一笑而過。
一如既往的,對廟堂爭功與貴胄之間的齷齪不作置喙。
況且現今的他很是忙碌,無暇分心搭理這些。
戰事結束了,秦朗班師歸去也將提上日程,所以他要趁着洛陽中軍仍在幷州之時傳檄漠南各部,借大軍之威讓經營幷州方略實施起來更順遂些。
不過,當夏侯惠引兵從高柳城歸來後,他還特地抽空見了一面。
也沒多作客套,徑直以自身乃公孫集故舊的名義,向夏侯惠將舉薦公孫毅等白馬義從於天子之耳做謝。旋即便話鋒一轉,便聲稱他不日將以如何經營幷州之事修表與天子曹叡,屆時定會將此戰鉅細一併錄上云云。
這也讓夏侯惠頗爲感動。
他知道田豫因爲早年跟隨過蜀主劉備而不受廟堂待見,故而也很自覺地不去參合廟堂之上的事;更知道每每戰罷錄功,乃是主將的權力。
而今他爲了夏侯惠在此戰的功勞不被秦朗所隱藏,竟是決定要爲夏侯惠表功勞了。
不吝冒着被廟堂猜忌的風險。
更不以自身前途爲念。
因爲柯比能授首後,廟堂卸磨殺驢改任他人主邊塞經營幷州,也阻力不大。
或許說,他這是出於對秦朗遣曹爽攜首歸洛陽的義憤——曹爽攜柯比能之首歸洛陽,並不能抹殺張虎臨陣斬將之功,但卻能淡化夏侯惠在戰前建議於殺胡口設伏的籌畫功績。
但夏侯惠心中更傾向於他是出自對自己的友善之意。
畢竟,令天子曹叡復啓牽招遺計、將舉薦白馬義從等,都足以讓田豫對夏侯惠心生好感。
只不過,夏侯惠想了想,在謝過其好意後便出聲拒絕了。“太守仗義,在下銘記於心。只是,還請太守莫爲我表功於廟堂。並非我不願受太守好意,實屬是此中干係頗多,恕我不能明言緣由。”
他是這樣說的,帶着滿臉的真誠。
那時,田豫頗爲驚詫,待看到夏侯惠神色不似作僞後,便輕輕點下了頭。
“如此,也罷。”
這也是二人在幷州的最後交集。
翌日,田豫便在南匈奴遊騎的護衛下趕去了定襄郡,會見那些西部鮮卑部落首領了。
但在夏侯惠啓程歸洛陽之際,牽弘以餞別爲由帶來了他的好意。
幷州漢胡雜居,官府管制力有限,故而鮮卑匈奴與雜胡各部落不乏互攻兼併之事,也導致戰俘與奴婢貿易盛行。
哪怕早年嚴厲打擊豪右的樑習任職刺史時,都不能將此風遏制。
田豫日後主事邊塞,定然也會如樑習那般抑強扶弱、打擊奴婢貿易,但牽弘在踐行時卻是告訴夏侯惠,如若日後他家中需要佃戶或部曲,儘可讓人傳信與他。
只要人數不過百,對他而言就是舉手之勞。
好嘛,田豫這是明目張膽的“徇私”了。
這也讓夏侯惠在歸來之途,倍感這片山河表裡的深秋異常迷人。
嗯,他是繼曹爽之後,第二批班師的行伍。
秦朗作爲主將,必然要等將士傷亡、斬獲以及糧秣損耗等諸多鉅細皆明瞭後,方能帶着大軍班師。考慮到虎豹騎是天子親軍,且北來幷州已久,便讓虎豹騎以及其他騎卒先行歸去了,如此也能讓沿途各郡縣主官提前爲大軍準備好糧秣與大營。
而讓夏侯惠一併歸去,是他覺得二人終日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頗不自在。
索性,便尋個了“稚權於新婚燕爾之際,便請纓爲國征伐,實屬我輩表率。今戰事已了,我若不讓稚權先行歸去,乃不近人情也”的理由,將之提前打發走。
對此,夏侯惠笑顏潺潺的謝過,便依言動身了。
姿態與言辭之和善,令秦朗都不由暗自狐疑:凡事爭先的夏侯稚權,此番北來隨徵,與我共事時有了如此多衝突,竟也不以爲意嗎?亦或者,彼城府已深,不復昔日咆哮廟堂之莽,即使對我懷恨於心,猶笑顏與對邪?
對於這個問題,他心中無有確鑿的答案,最終唯有暫且放下此念。
夏侯惠當然不會不以爲意!
從秦朗將他排除在襲擊平城戰事之外,他就知道了,自己與秦朗日後都不可能志同道合。
甚至在特定的緣由之下,二人說不定還會反目成仇。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先下手爲強。
至於,要不要當以社稷大局爲重,考慮到現今魏國宗室大將難以爲繼,他不可做出“世家快宗室恨”的事情嘛~~
彼等豎子,不足與謀!
他乃譙沛元勳之後,本是與秦朗曹爽等人身份同,彼此之間理應相互扶持纔對,但秦朗都做出壓制他功績之事了;曹爽都將曹真病故之事歸罪與他,日常不乏詆譭他言辭了!
目光短淺如此二人者,他夏侯惠不屑爲伍!
而他的先下手爲強,就是在那日與田豫會面時,他回絕田豫好意的最大緣由。
乃是以姜太公直鉤垂釣、願者上鉤的方式,坐等秦朗對諸將錄功表於天子曹叡之時、曹爽攜科比能首級率先歸去面君之時,故意淡化他的功績。
蓋因夏侯惠知道,淮南戰場的李長史是校事,以及自家長兄夏侯衡都曾經爲魏文曹丕操持過校事署。以此推論,此番以洛陽中軍爲主力的征伐,又怎麼可能少了天子耳目在其中!
也就是說,無需田豫修表,天子曹叡也定能對戰事鉅細瞭然於胸。
也會察覺秦朗與曹爽的私心。
屆時,自己再做出對不公待遇安之若素、不爭不搶的姿態來,那便讓天子曹叡器重自身更甚於秦朗與曹爽了。
畢竟人也好物亦罷,就怕有對比。
當天子曹叡發現他夏侯惠是但求爲國裨益而不求私利之人,就會慢慢覺得秦朗或曹爽等人似是私心甚重,且還索求過多了。
身爲君主,孰會親近私心重的臣子,而漠視一心報國的臣子呢?
恰好,夏侯惠與秦朗等人身份相當,手中權力的多寡,皆是取決於天子曹叡寵信的多與寡.
再者,天子曹叡乃十分聰穎之人。
但凡心計過人之輩,最是反感他人對自己耍心機。
那會讓他覺得自己被羞辱了,是被他人指着鼻子嗤笑“蚩蚩之徒如是也”了。
所以,想要算計秦朗或曹爽等人,夏侯惠就不能明着來,以免適得其反,而是悄然推動事態發展,引導天子曹叡來個“偶然”察覺。
自然,以願者上鉤的方式算計他人,事成與否也在於他人。
這種無法把控的感覺,委實令人太難受了。
是故,夏侯惠搜刮心思的想了想,打算以昔日魯莽索要御馬之事爲由,將從烏桓首領修武盧部落奪得的兩匹小馬駒進獻給天子曹叡。此舉不止是爲了洗刷舊日狂悖之名,更是爲了讓天子曹叡看到自己性情的轉變、更生好感。
哪怕此番無法算計到秦朗等人,但只要自己固寵於天子了,日後自是不乏機會了!
是的,那日隨着公孫毅擄掠烏桓首領修武盧部落,還真就搶到了兩匹看着就異常神俊的小馬駒。
至於堪騎乘的良馬
正時值戰事,斷是無有閒置在部落之理。
那時,夏侯惠還打算與公孫毅各取一匹來的。
但公孫毅態度很堅決的回絕了。
理由是他引夏侯惠去奪馬,目的是爲了賠罪,而不是結伴同往的平分戰果。
況且,他麾下白馬義從也搶到了些駑馬牛羊與細軟資財,足以裨補他們此番隨徵幷州的勞頓與損耗了。
最重要的是,夏侯惠還明言要舉薦他們給天子了。
舉邊陲鄙夫於天子之耳,可謂恩重如山,他都覺得僅是兩匹小馬駒無法報答呢,又如何肯依夏侯惠之意取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