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相互謙讓且目的一致的原由,如今的田豫與秦朗顯得很親近。
這也是夏侯惠並沒有聽到值守在軍帳外的扈從進來通傳,便看到田豫挑開帳簾走進來的緣由。也正是這個小細節讓他隱隱有所悟——秦朗與田豫相處都如此和洽了,意味着他想借題發揮的想法恐是難以成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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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他滿臉的惱羞成怒,其實有一大半都是裝出來的。
因爲他自忖襲擊馬城漠北騎並不難。
哪怕是秦朗很不地道的將兩千驍騎營騎卒,換成了隸屬北中郎將的幽州騎以及助戰的東部鮮卑族衆,也無改他有着足夠的信心能有斬獲並且活着回來。
畢竟,前去馬城偷襲的意義並非在於殲敵的多寡,而是將賊酋軻比能的後手給破環掉,將其逼回來正面對抗中來。
只需襲破罷了,在敵明我暗、掌控先機的先決條件下,有何難的?
夏侯惠有八成的把握能功成歸來。
剩下兩成的不確定,那是留給天意以及用來表示自己的謙遜!
只不過嘛~
有沒有把握是一回事,願不願意接受,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說白了,就是他覺得自己太憋屈。
人善被人欺!
此番隨徵來幷州,他對秦朗已然很客氣了。
未出塞之前,秦朗便尋了個理由將中堅營的兵權奪走、且將他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他不以爲意;沿路之上,曹爽一直對他橫眉豎眼的,爲了不鬧出內部相爭,他選擇了不予計較。
出塞之後,秦朗爲了維護宗室子弟與中軍將率的顏面,讓他展露才學給田豫看,他不僅盡心盡力配合,還不計嫌隙維護着秦朗主將的身份,不吝爲之出謀劃策
結果呢?
他的顧全大局與隱忍謙讓,換來的是什麼!
難道就因爲他有一顆忠貞報國之心,所以就活該被予取予求嗎?
夏侯惠從來都不是一個唾面自乾的人。
相反,在他的處世品行中,一直都篤定着當以直報怨。
因爲身爲仕途之中的人,若是沒有底線的退讓了,非但不會迎來別人的善意,反而會縱容他人的囂張氣焰、讓別人覺得自己軟弱可欺,進而行事更加變本加厲、肆無忌憚!
夏侯惠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尤其是,此番乃他第一次洛陽中軍將率的身份隨徵。
已然作爲天子親軍的虎豹騎、真正捍衛魏國社稷的中軍數萬將士可都在盯着呢!要是唯唯諾諾、被人拿捏了都沒有半分脾氣,那他以後還怎麼在洛陽立足?
操刀執戈的軍中男兒,豈能愛戴或敬畏一位性格軟弱的將率!
再者,退一步而言,他也沒有想從秦朗身上得到什麼啊~
此些時日之所以甘願委曲求全,不過是想讓戰事更加順利些,儘可能讓魏國的鮮卑邊患畢全功於一役罷了。
那是爲魏國社稷着想!
可不是想討好秦朗,好讓他班師回朝後能爲自己在天子曹叡面前美言幾句。
我投之以桃,你個秦朗不報之以李也就罷了,竟還處心積慮的算計與戲耍於我?
真當我夏侯惠是沒半點脾氣的嗎?!
帶着這樣的想法,夏侯惠原本還想與秦朗爭辯幾句、解題發作一番的,但看到田豫到來後,便還是強忍着不甘而做了罷。
不管怎麼說,他與秦朗都是隸屬中軍的將率且身份不簡單,某種意義上代表着天子曹叡的威信與魏國廟堂中樞的權威。
如此,哪怕二人之間有什麼爭執或分歧,也不能在身爲邊塞之將的田豫面前顯露出來。再怎麼羞惱,都得保持着表面的和睦,以免鬧出洛陽中軍“將帥不和”的鬧劇,徒增笑柄、有傷廟堂顏面。
故而,夏侯惠當即豁然起身,拱手向秦朗行禮領命。
曰:“將軍有命,在下不敢不從,亦當盡力而爲。時間倉促,軍情不容耽擱,在下現今便歸營收拾準備,暮食入夜後便引兵進發。”
言罷,在給剛進來的田豫拱手致意後,他便挑開軍帳簾大步離去了。
速度之快,連想出聲說些什麼的秦朗都來不及開口。
田豫也是如此。
前去巡營的他之所以急匆匆趕回來,就是因爲昨夜和秦朗定計後,心中料定了秦朗的如此調度,應會激起夏侯惠的忿恚之意,便想着過來打個圓場;順便以久在邊塞熟悉胡虜事務之便,給夏侯惠叮囑幾句。
哪料到,他還是來晚了一步。
夏侯惠沒給他開口當和事佬的機會,就徑自離去了。
是啊,歷經過宦海沉浮的田豫,在看到夏侯惠匆匆離去的背影時,哪還能猜不到此間方纔發生了什麼?
所以,他的眼眸也不由暗淡了幾分。
理由是這種情況原本是可以不用發生的,但秦朗的一意孤行,讓事情還是朝着最糟的方向發展了。
準確而言,是秦朗的性格使然。
在得悉白馬義從探悉到的軍情後,昨夜田豫私下來尋秦朗,並主張以洛陽中軍的騎兵主力前去偷襲馬城。
在他的建議中,是讓秦朗從虎豹騎中分出七百豹騎、從驃騎營分出三千騎卒,以及一千騎幽州騎與內附魏國的一千東部鮮卑騎都交給夏侯惠督領,讓三百白馬義從作爲嚮導,潛行去馬城一舉將兩萬漠北鮮卑騎給襲破了!
對,戰略是殲滅戰的襲破!
而不只是爲了破壞賊酋軻比能的後手。
至於方纔秦朗對夏侯惠所說的,擔憂此地騎兵離去多了恐會被軻比能驚覺,在田豫眼中根本不存在。
賊子軻比能雖然率衆南下了,但如今還沒有進入右北平呢!
而且魏軍如今都以車陣圍合而落營了,數萬兵馬都在營地內,只不過少了數千騎兵而已,彼軻比能又怎麼可能驚覺呢?
難道魏軍營地內,竟還有軻比能提前安插的奸細不成?!
又或是說,戰事不可心存僥倖而弄險。
但田豫覺得這不叫做弄險,而是當斷則斷纔對。
蓋因偷襲的致勝先機,本就是爭取着信息傳遞的時間差。
軻比能最快也要兩三日後纔會進入右北平與魏軍對峙,就算彼賊子謹慎萬分、韜略異於常人,至少也得觀摩魏軍大營三四日後才能發現騎卒稀少、進而斷定魏軍已然騎卒分出騎卒離去吧?
而他們打算今日便讓夏侯惠督騎連夜趕去
故而,作最壞的估計,算算時間,雙方的時間差也有得六七日之久。
戰場本就驟息萬變,決策或者軍情傳遞晚個半刻鐘都有可能無法挽回全軍潰敗了!
而雙方足足差了六七日啊!
且魏軍乃是以純粹騎兵,且是以虎豹騎等精銳騎兵去偷襲啊!
如此,秦朗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怎能說是弄險呢?
明明是當斷則斷的果敢、可一舉奠定勝局的良機啊~
是的,就是可奠定勝局的良機!
在田豫的畫策中,之所以建議將六千騎卒悉數讓夏侯惠督領過去,可不僅是擊潰兩萬漠北鮮卑騎那麼簡單。
那不過是計策裡的第一環罷了。
以他多年在邊塞的經驗與戰事嗅覺,膽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只要秦朗依着他的計策行事,遣夏侯惠去偷襲馬城必然一舉功成!
而擊潰漠北鮮卑騎兵後,戰事的主動權就可以掌控在魏軍手中了。
理由是他想讓夏侯惠偷襲馬城之後,無需趕回來右北平的營地,而是自引虎豹騎與驃騎營蟄伏在洋河流域伺機而動;分出白馬義從、幽州騎與歸附魏國的東部鮮卑騎轉去侵擾軻比能的屬地,破壞他那些嫡系死忠的牧場以及擄掠婦孺與牛羊戰馬。
如此一來,賊子軻比能就陷入了被動。準確而言,是他被逼上了只有孤注一擲的不歸路。
作爲後手的漠北鮮卑騎被襲破了,而屬地嫡系部落的牧場正遭受燒殺擄掠,他如果不想好不容易聯合起來的鮮卑聯盟再次崩裂的話,唯有決絕的與魏軍決戰。
畢竟,他如若轉兵歸去救援屬地,且不說是否會被追擊的魏軍與夏侯惠前後夾擊的危險,才與他聯合的步度根部落就會覺得他不敢對抗魏國,進而生出棄他離去的心思了。
況且,此時的他,需要一場勝利。
來挽回調度的失策,讓各個部落首領依舊願意堅信他能重現昔日鮮卑的榮光。
他也必須擁有一場大捷。
才能折服步度根、泄歸泥等檀石槐之後,才能威懾大部分已然被魏國感招爲附庸的西部鮮卑部落!
是的,如若田豫戰略順遂的話,軻比能是沒有其他路得選的。
只要雙方展開決戰,田豫覺得魏軍便是提前鎖定勝局了.
遊牧民族的優勢在於來去自如的機動力,並不善於攻堅。
軻比能放棄馬背民族的優勢,前來與魏軍爭奪陣地、圈地廝殺,那不是找死嘛~
自秦漢以來,中原王朝以步抗騎,縱使敵我兵力有三五倍的懸殊,猶可謂之勝券在握!
更莫說此番魏國迎戰的主力乃是洛陽中軍,魏國士氣最高、戰力最強、陣列最森嚴的將士!不管有沒有騎兵在側策應,人心不齊的鮮卑都不會有勝算。
所以說,只要能將軻比能逼迫前來決戰了,就是魏軍戰略達成了;而只要軻比能無法攻破魏軍的營地,那就是先前定襄郡殺胡口設伏的斬首計劃,將迎來了極大的機會。
這也是田豫讓夏侯惠偷襲馬城後,無需引兵歸來的理由。
爲了讓軻比能無法在右北平擊破魏軍營地時、所有鮮卑部落士氣低落後,不敢往東逃歸屬地、遁入燕山山脈。
而不能往東的話.
軻比能便會往西逃竄去,走定襄郡殺胡口歸雲中郡,也正好鑽入魏軍的設伏點。
這便是昨夜裡田豫給秦朗的全部畫策。
然而,他白費了心思。
聽罷了的秦朗,在獨自沉吟了好久後,最終還是否了。
他覺得這一切都太想當然了。
看似環環相扣的計策,卻是建立在每個環節都能順遂的基礎上,這是典型的急功近利、心存僥倖!
性格素來謹慎的他,萬事求穩妥。
寧可不要斬殺軻比能的潑天功勞,也不敢用激進的戰事調度。
不得不說,昔日曹真亡故前與天子曹叡的話談中,對秦朗的評斷當屬分毫不差。
且秦朗是以天子曹叡作爲理由,讓田豫無法再堅持己見。
“此戰干係到我魏國在北疆的威嚴,更干係到陛下的用人之明,前番畢使君已然喪兵,故我不能再用太守之策矣!”
他是這樣說的。
讓田豫聽罷了一時無言以對,滿腹的意難平。
臨陣決機,當斷則斷!
什麼時候有過萬事皆穩妥、凡事皆萬無一失的機會?
遠的不說,以昔日魏武曹操事例,官渡之戰襲擊烏巢也好,出塞襲擊烏桓也罷,哪一次是提前做了完全的準備!
都被收養爲假子了,怎麼一點果決都沒有學到呢.
當然了,腹誹歸腹誹。
決策權在秦朗手中,田豫也不會糾結太久,只是問秦朗的決策是什麼。
但待聽到秦朗只打算從驃騎營分出一千騎卒,並將幽州騎以及歸附的東部鮮卑騎湊數後,他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嘴不可。
理由是這樣憑湊出來的四千騎,很難襲破兩萬漠北鮮卑騎。
最理想的戰果,估計也就是偷襲時衝殺一陣,不求斬殺多寡,只是將軻比能的後手破壞掉吧。
但秦朗要的就是這種戰果。
他只是想讓軻比能知道,在魏軍面前沒有玩伎倆的可能,讓彼將所有兵力轉來正面決戰而已。
同樣的,他給田豫的解釋,還是拿天子曹叡作爲由頭。
聲稱在出徵前,天子曹叡便叮囑過他,說夏侯惠年輕氣盛、尤喜貪功弄險,讓他北來時好生盯看着,莫要讓夏侯惠尋到了擅自行動的機會。若是依着田豫的建議,將七百虎豹騎與三千驃騎營騎卒交給夏侯惠督領後,有三百熟諳山川河谷的白馬義從作嚮導,恐彼會膽大妄爲、不依將令行事。
好嘛~
這番話語說出來之後,田豫直接放棄勸說了。
左一句天子,右一聲天子的,身爲邊將的田豫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能做的,也就是開始打腹稿,想着如何勸說夏侯惠在領到秦朗將令後莫要心生不滿,更不要意氣用事,一切以戰事爲重以社稷爲念了。
哪料到,他昨夜費心思打的腹稿,連說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田太守,稚權雖領命而去,然似是有些羞惱,不知可否有化解之策?”
就在田豫眼神有些暗淡的看着夏侯惠離去背影之時,臉上帶着些許無奈的秦朗走過來,輕聲發問着。
譙沛元勳子弟與魏武假子置氣,我一個邊地之人能有什麼辦法化解!
聞言,田豫當即便在心中懟了句。
在沉默了片刻後,便言辭淡淡而回道,“沒有。不過,我觀稚權並非因私廢公之人,今既領了將令,縱使負氣而去,應也不至於誤了國家之功。”
“嗯”
輕輕頷首,秦朗鼻音以應後,心中又加了句:但願吧。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沒有如他所願。
在用過暮食、待天色盡墨後,面無表情的夏侯惠在他的注視中引騎兵連夜離營而去;但就在翌日晌午時分,營地東面的天際線就有一股塵煙在不斷壯大,數千騎馳騁的馬蹄聲也愈來愈近。
散落在外警戒的斥候早就發覺了,也確定了這數千騎的身份。
待上稟給中軍帳時,秦朗當即愕然。
旋即,滿臉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