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春意仍舊是那副叫人恨不能打他一頓的死樣子。鼻尖一顆黑痣又大又圓,在日頭下隱約能見到細細的一條白毛長在上頭,掛到鼻孔那兒那麼長。
他領了零零落落十來個人候在侯府外,溫樂並未叫他們等待太久,梳洗好,換上帶來的正經官服,就叫他們進來了。
達春意一邊走還在和個有些矮胖的男人說話,兩人身形相當,那男人卻比他黑上許多。溫樂坐在堂院內的八寶亭裡,半眯着眼,實際上一刻沒有偏移的盯住了所有人。
溫潤正在煮一鍋茶,青梅、牛乳、鹽糖具備,溫樂喝不慣這個。周元慶作爲譯官,並不多有地位,於是是站在溫潤後頭的。
見到溫樂身上的官服,達春意眼神一黯,笑的明顯不那麼真心:“下官見過爵爺,爵爺昨夜可歇息的好?”
溫樂搖着搖椅,聞言勾起一抹笑,不緊不慢道:“達春意啊……”
他拖長了聲音,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心中都是一吊,達春意只得低頭接茬:“下官在。”
“你這人啊……”溫樂搖搖頭,“做事兒真沒個章法,讓你佈置個宅院,這麼點小事也能搞得亂七八糟的。”
達春意臉皮子一抽,他活了四十來年了,也就被他爹這樣教訓過。這會兒真是恨不能擡手給這個小子一耳光,但人家初來乍到的,自己不知道底細,卻不能不忍下。
他咬牙強笑:“不知爵爺說的是……”
“你瞧你,犯了錯誤還要讓我來告訴你錯在哪兒?大都撥下來的錢款不少吧?你都用在哪兒去了?院子設計的亂七八糟,連牀都有好些睡不了人。你若再這樣下去,真別再指望前途了。”
達春意捏緊了拳頭,憋出一個惶恐的表情來:“是下官失職,還望爵爺能寬宏大量……”
溫樂輕哼:“我不原諒你便是心胸狹窄了?達春意,你可是真沒將我放在眼裡!?”
說到底在名義上還是個上司,達春意不敢含糊,立刻斂起怒氣,輕聲道:“下官不敢,請爵爺恕罪——”
見他服了軟,溫樂方纔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達春意一股氣勁兒無處可發,轉而兇惡的看向周元慶。周元慶最是擅長明哲保身的人,他可不敢隨意說話,眼觀鼻鼻觀心站的筆挺。
倒是溫潤撒下一把鹽,放上青梅,用色澤清透的玉勺舀出茶水放在杯內,柔聲打了個圓場:“樂兒自幼在大都內說一不二慣了,脾氣難免大了些。但一般也不會發沒道理的火氣,心胸亦不狹隘。達大人既然知錯,他定然不會再計較太多。”
說罷,溫潤側過頭,示意天璣天璇將茶水舀出來遞給諸人:“大人們不必惶恐,他這人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
賦春郡內的官員們像達春意這樣的實在是少數,也沒幾個野心那麼大的。見溫樂居然敢直接掉達春意的臉,毫不客氣的教訓他,方纔已然被嚇得不輕,此刻更加不敢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只低聲道謝,對達春意誇誇其談時許諾的美好未來的可信度也在心中打了個折扣。
說到底,地方官員最嚮往的從來都是天子腳下。大都來的人,從一開始就鍍着一層無形的光環的,更莫說就像溫潤所講,這位大人即便在大都那樣臥虎藏龍的地方也從來說一不二,這樣的人物,他們哪兒能隨意得罪的起?
至於是不是造謠……老天,前朝開國滅國到大厲當道多少年了,也就出了這麼一個有封地的爵爺,這不是有能耐是什麼?
達春意挑撥離間了好些時間,但此刻衆人才看出,他自己也是自身難保呢。
這樣想着,大多數人當即決定對這位新來的爵爺要熱絡些。達春意在一旁不說話,頂有眼力見兒的麥靈通便替他介紹起帶來的人。
賦春郡內總共有四個縣城一個郡府二十餘個鄉。因爲瘴氣的緣故,大都派來的任官死了不少,後來慢慢的就不大來新人了。現在通常是由本地自主選拔縣令,這些縣令們通常都和治官們能攀扯些關係,要說多清廉也是沒有的。
也因爲這些地方官許多土生土長,大都話說的實在很不利落。好在周元慶這麼個譯官在旁邊,想張嘴的人也就沒有太多的不便利了。
麥靈通指着方纔一路走來都在和達春意說話的黑皮膚矮胖男人道:“這是賦春郡內的大佃員達臘達大人,主管農耕。”
他還要再說下一個,溫樂出聲打斷他:“達臘?你叫達臘?你姓達,和達春意是什麼關係?”
達臘衣着很是樸素,除了髮量稀少,實際看上去比達春意順眼許多,聽到周元慶翻譯的話,他低頭道:“下官只是和達大人同姓罷了。”
周元慶照實說了,溫樂道:“原來如此,”想了想又對周元慶道,“你讓他同我說說賦春郡內特產。”
達臘表情嚴肅,似乎早已料到溫樂會詢問這些,張口就答:“賦春郡內多是平原,有少數的丘陵和高山。平原一般種植粟米包穀一類的主食,遇上好年份可以保證自給自足。丘陵用作種植茶樹,品質只是平平。高山上有猛獸和少數沼澤,百姓平常並不涉足。”
溫樂打量他不像說謊,於是又問:“賦春氣候溼熱,爲何不種稻米?”
達臘聽了周元慶的話,表情有一瞬的喜意,然而很快又壓制了下來,平平道:“上任太守大人曾經試圖引進,但……後來因爲各種原因,並未通過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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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春意一直沉默到現在,急忙插話:“其實除去農作物,賦春的花卉和果業也發展的極好咧。”他悄悄的,並不引人注意的給了周元慶一個眼色。
周元慶猶豫了片刻,低聲道:“大人,達大人說郡內百姓並不習慣食用稻米,以前試種過一期,收成也並不大好。”
溫樂瞥他一眼,和顏悅色的笑笑:“原來如此,我也只是隨意問問罷了。”
周元慶翻譯出口後,達臘原本閃耀着微光的眼神迅速的黯淡了下去,表情也更加的和順,愈發不起眼了。
溫樂把玩着手上的茶盞,自那之後就很少說話,等到時近晌午,便順勢打發這羣人走了。
溫潤道:“怎麼樣?”
“麻煩,”把周元慶揮退後,他才嘆息搖頭,“沒幾個能用的。”
溫潤眼中亦有濃濃的不快,顯然周元慶翻譯的那句原話他是聽懂了的,冷哼一聲:“那個狗東西,居然膽子那麼大,當面的偷天換日。”
“管他做什麼,現在還用得到他,倒是大哥,我覺得方纔那個達臘,像是有些真手藝的。”
“一看你就沒有用心看冊子,方纔那個達臘雖說自己和達春意沒有關係,但底下人卻查出來,他父親是達春意父親的遠房親戚。雖然血緣不近,卻絕沒有他說的那樣簡單。”
溫樂撓了撓腦袋:“那怎麼辦呢,英雄不問出處啊。我們帶來的人也沒幾個懂農耕的,你幫我想想法子吧。”
溫潤喝口茶,片刻後點了點頭:“行吧,到時候別問我用了什麼法子就好。”
“距離產生美,我懂啦,大家都有**噠!”
溫潤白他,死小孩,不知道哪裡學到奇奇怪怪的話。
忍冬走進亭子,湊在溫樂耳邊低聲說:“大人,鄭瑞帶來了,您現下可要見他?”
溫潤聽到他的低語,主動道:“我還有些事兒,你先忙活着,晚些一塊兒用午膳?”
溫樂白他:“誰讓你迴避了?我要不想讓你知道,不會讓他去我房間啊?”
饒是溫潤也有些受不得他這樣直白的講話。可溫樂這小子一段時間吃苦下來比從前瘦上許多,完全脫了個模樣,此刻一個白眼一句輕罵,小下巴一擡,模樣跟撒嬌似的,叫溫潤很不習慣。
他心中總有點怪異的酥酥麻麻的癢意,伸手暗自在胸口撓了撓,又覺查不出異樣來,悶不吭聲又坐回椅子上。
鄭瑞這會兒功夫搖着羽扇跟在忍冬後頭到了亭子,他雖然有官爵傍生,但現如今已經等同於溫樂手下的私產,禮數就做的異常大:“屬下見過爵爺千歲。”
“喊什麼千歲,我能活到八十就得笑掉牙了,”對付一本正經的人就得不靠譜,溫樂張口就沒個正形,“你要拍馬屁,犯不着找這些虛頭巴腦的。我這人一般瞧業績。”
這話鄭瑞聽不大懂,但仍舊是有些尷尬,扇子搖在半空,他就在心中將原本思量好的對付溫樂的法子給打了個大叉。
他原本以爲溫樂這種年紀的少年人,肯定樂意裝個深沉。雖然突遭大變也許會將他的城府磨礪的更深,但面對一個閱歷只有丁點的上司,鄭瑞他吃了幾十年飯還能束手無策?
但現在,不過半盞茶功夫,鄭瑞便有些後悔了。
輕敵乃兵家大忌,他到底犯了這麼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於是從一開始,就在這場談話中失去了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