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便帶了小蘭,奉旨到御花園散步。
從景熙宮一路走來,遇到的宮女太監見了我,無不恭敬地立在一邊,必恭必敬地叫聲“惠蘭姑娘”。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傻傻地笑着,臉都僵了。所幸進了御花園後,遇到的人漸漸少了。我鬆口氣,漫不經心地欣賞起風景來。
御花園幾乎可以用人間仙境來形容。我現在所站的地方,喚做垠嶽。據說是整個御花園耗資最巨,工程最久的苑鬱。垠嶽以樑東盤龍山爲藍本,一石一木,皆由樑東而出。人工堆土疊山,形成數個嶽壑。主山上有數個大洞,洞中藏有雄黃和盧甘石。雄黃避蛇蟲,盧甘石散陰氣,聚雲霽,使山中空氣蒙鬱如深山幽谷,幾可以假亂真。山中設亭,亭邊養木,木傍水依,佈局雅緻,巧奪天工。
出了主山,可以看見各式亭臺樓閣隱在繁花佳木之間。好幾座尚未完工的亭子,落寞地伏在垠嶽的角落。
垠嶽的建造耗時甚久,勞民傷財,至今尚未完工。皇上入主皇宮之後,立刻停了工程,遣了工匠,沒有完工的部分任其保持原樣,自成風景。據說垠嶽中原來還有不少珍禽異獸,全被皇上打包扔到皇家獵場,任其自生自滅去了。個性,呵呵!
正走着,一段悅耳的音樂隱隱傳了過來。一會,便聽得一個悠揚的女聲,“鳳凰翔兮於紫庭,何德兮以感靈……”歌聲曼妙,引人入勝,我不禁轉了方向,朝歌者的方向走去。
繞過一個小土坡,入目一片杏林,林邊一個小圓池,架石爲亭。亭上兩個大字,飛華。
飛華亭內,皇上倚坐在石桌邊上,悠然自飲。他微微笑着,目光落在對面一個懷抱琵琶的美人身上。
那美人略顯蒼白,已近仲夏,卻披着一件猩紅的披風,嬌弱之軀,愈發的嬌豔動人,惹人憐愛。
“那就是秦淑妃。”小蘭在我耳邊小聲說。
哦。原來,那就是皇上的髮妻秦氏。
秦氏出身坊間,能歌善舞,善文墨,色藝雙絕,豔冠樑北。當年拜倒在她裙下的王侯公爵可謂車載斗量,但她卻帶着萬金的嫁妝義無返顧地下嫁皇上。要知道皇上當時不過二十,對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校尉而已。這,就叫做慧眼識英雄了吧。
“我們走吧。”我對小蘭道。
自古以來美人配英雄,也惟有秦氏這樣的美人才配得上皇上這樣的英雄。
“姐姐小心!”小蘭的提醒終究慢了一步,“咚”地一聲過後,我只覺天旋地轉,雙耳翁鳴。
該死的!我捂着發痛的額頭咒道,從哪裡突然冒出一棵樹來,好死不死偏要撞我!
一隻大手捂上我是額頭,輕輕揉搓,皇上微帶笑意的聲音響起,“惠蘭,你走路怎麼不看路?”
我掙扎着想擺脫他的手,“別搓了,好痛!”
“不搓的話會腫起來,到時候惠蘭就變成醜八怪了。”
“變成醜八怪也不要你管!”我惡狠狠地將他的手扯下來。他笑得好生得意,看我出醜很好玩嗎?
他對我的怒氣完全不以爲意,“惠蘭今天怎麼捨得走出你的沁芳園了?”
我別過頭去,不答。
只聽小蘭解釋道,“回皇上,姐姐奉了太后懿旨,從今往後,每日必須出外走動半個時辰。”
“我累了,要回去了!”沒等小蘭說完,我已經迫不及待地邁開步子。
皇上卻大手一攔,環住了我的腰。我怒氣衝衝地瞪他一眼,撇眼偷看坐在飛華亭中的秦淑妃,她微垂螓首,並不看向這邊來。
我試圖掙開皇上的手,卻只是徒勞無益。“皇上,你難道不該回去陪你老婆了嗎?”我壓低聲音,咬牙道。
“說得是。”皇上點頭,“惠蘭也與朕一起過去,認識一下秦淑妃吧。”
“我不要!”我低聲喝道。但皇上根本不顧我的抗拒,拉了我就往亭內走。
秦淑妃見了我,立起身來,溫婉道,“惠蘭姑娘。”她的聲音極其悅耳,好似珠玉和鳴。
我連忙掙開皇上的手,福了身子,“奴婢叩見淑妃娘娘。”
她點點頭,重新坐下。
皇上已經回到自己的位置,指指身邊的座位對我道,“惠蘭,坐下吧。”
我實在不想。但這裡不是沁芳園,我不敢當衆忤逆皇上的意思。
我於是小心翼翼地,坐到皇上身邊。
皇上似乎沒發現我的拘謹,順手給我倒杯酒後道,“淑妃彈得一手好琵琶,惠蘭想聽什麼曲子嗎?”
我哀怨地望着皇上,明明知道我不懂。
皇上笑了笑,“那淑妃就隨意彈一首吧。”
秦淑妃柔順地點點頭,微微調了調琵琶。
我的目光被琴絃上的手指吸引住了。那雙手纖細修長,好似白玉般晶瑩剔透,輕輕舞動,動聽的曲調輕盈從指間飛出。
“聖人出,陰陽和;美人出,遊九河。佳人來,非離哉何。駕六飛龍四時和。君之臣明護不道,美人哉,宜天子……”
她的歌聲,曼妙入耳,我卻能聽出裡面若有似無的悽哀與無奈來。
我不敢再看她,忙低了頭去舔皇上給我倒的酒。舔完之後我纔想起我爛得嚇人的酒量來。
我把酒杯放回桌上,皇上立刻殷勤地又倒了一杯。我不滿地皺皺眉,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他我不能喝酒?
呆了一陣,剛纔喝下去的酒開始在喉間燃燒,我的頭開始發暈,喉嚨乾渴得厲害。不知道可不可以問皇上要杯白開水呢?
我撇撇腦袋,拿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恩,終於舒服了一點。
不能再喝了,我告訴自己。
可是我一放下酒杯,皇上立刻又替我斟滿了。
我擡眼望望他,他根本沒在看我。
我於是轉過頭來看酒杯。那酒杯在我眼前晃呀晃,一下變成好幾個。我伸手一抓,抓空了,不是本尊。再來!
手指滑過杯沿,我看見酒杯歪在一邊,酒灑了一地。真是浪費了,那可是上好的宮廷御酒。
“惠蘭,你醉了?”皇上終於轉過頭來看我了。
我緩了好一會,終於點點頭道,“我醉了,要回去了。”
掙扎着站起來,無奈手腳一陣發軟,竟向後倒去。
皇上一把托住我的腰。
我不滿地瞪他一眼,無力地拍拍他的手,“皇上,你不許趁我喝醉佔我便宜!”
皇上笑了笑,“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然後他轉向秦淑妃,“淑妃也累了吧,先回去歇息吧。”
秦淑妃柔順地點點頭,退下了。
可是我看見了,轉身的剎那,滑過她眼裡的痛。
我難受。“皇上是個大混蛋!”我喝道。
“怎麼了,惠蘭?”皇上問。
“大混蛋纔會在自己的老婆面前抱其他的女人!你老婆會傷心的你知不知道?”
“那惠蘭……”他沉聲道,“你傷不傷心?”
“我爲什麼要傷心?”我大聲喝道,“我又不是你老婆我爲什麼要傷心?我纔不要傷心!不要傷心!”
我大聲喝完之後,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四肢軟綿綿的,接着,整個身子都飄了起來。
我身在雲端,四周是輕白柔軟的雲。
“惠蘭。”我聽到皇上在叫我,他的臉,穿透雲層出現在眼前,“你好美。”他說。
我的心砰砰直跳,他的氣息拂過臉頰,香酥麻癢……
不可以!就在他的脣即將碰到我的脣的剎那,我別過頭去。
“惠蘭,”我聽見他的嘆氣聲,“你到底醉了沒有?”
我把頭埋進他懷裡。我醉了,今天發生的所有的事,我酒醒之後,統統不會記得。
沙漠中的鴕鳥會在危險來臨的時候將頭埋進沙子。他們說鴕鳥傻,危險不會因爲你閉上了眼睛就消失不見。可是鴕鳥真是做到了。至死,它都不曾看到過危險。
有些事情你不去面對,也就不用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