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鎮上雖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但也不是沒見過車子,所以反應算不上強烈,頂多是看兩眼,猜測是哪家又發財了,買了新車之類的暗自猜想。
但是,當這麼一輛車子駛入了以貧困著稱的蕎壩鄉地界後,頓時就引來了一陣驚歎聲,人頭攢動的鄉民之中有幾個機靈的已經扭頭跑了,這事兒得告訴鄉長知道!
蕎壩鄉有十九輛拖拉機,三輛麪包車,有置辦這些東西的都是鄉里的富戶,但小轎車這麼個在鄉間田頭派不上用場的奢侈品,全鄉也沒有一輛。
倒不是說鄉民們沒有見過轎車,就算在鄉里見不到,電視上、鎮上也總是可以看到的嘛!
之所以引起了這麼多人的關注,其實原因也挺簡單的。
來鄉里的轎車,那個飼料廠的老闆有一輛,只不過那輛車大家都見過,也都熟悉,而除了這輛車之外,一路顛簸開進鄉里來的,除了那些個當官的下來做所謂的考察走個過場,還能有別的什麼可能?
不過,觀望是觀望,指指點點是指指點點,可沒有誰敢站在路中央攔下車子看個明白,偶爾有幾個小孩子跑出來,也會被各自的家長以極快的速度抱回去,就像是防賊似地。
從石板橋進來,再到觀裡村,沿途得穿過蕎壩鄉七個村子。
郝雲陽的臉上掛着明顯的苦笑,和王釋羽那坦然淡定的神『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這樣,一路跟被人當猴子看着一樣,郝雲陽艱難的開着車,朝着觀裡村的方向駛去……
“鄉長,鄉長,不得了了!”石板橋進來沿着大道直走一百米左右向右拐,再走五百米,一棟新建的三層水泥樓就是蕎壩鄉的鄉『政府』所在了。
鄉長這一級還算是超基層幹部,一般村民有事也能直接找上門去,見不着面還會破口大罵毫無顧忌。
所以,先前扭頭跑開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直接就闖進了鄉鎮府辦公樓,口中咋咋呼呼的嚷嚷着衝進了鄉長的辦公室,氣喘吁吁的說道:“你…你趕緊去看看吧,有一輛小轎車進鄉了……”
鄉里的道路明顯要比通往外界的黃土公路來的強,從石板橋過來一路到觀裡村村頭也都是水泥路,雖說只能堪堪容納兩輛車子齊頭並進,卻也能看出來鄉里這兩年時間也確實做了不少實事。
一條新建的水泥路貫穿整個蕎壩鄉,直通觀裡村。
坐在車上的郝雲陽遠遠的就瞧見了觀裡村村頭那顆據說已經有五百多個年頭的老槐樹,樹葉已經掉光,僅留下了光禿禿的枝幹。
而每到春天來臨,轉入夏天之前的時候,這顆古槐也會煥發生機,鬱鬱蔥蔥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雲團一般的樹冠會爲觀裡村村民們提供一個陰涼避暑的好去處。
郝雲陽記得,他在這棵古槐下撒過不少『尿』,美其名曰施肥……
車子緩緩停在了古槐樹下,郝雲陽輕輕的推開了車門從車內走了出去,就站在打開的車門一旁,眼眶已經完全溼潤了,充盈的淚水壓抑不住的滴落下來,千言萬語僅匯聚成了兩個字,微顫着嘴脣:“爸!媽!”
順着郝雲陽直視的方向望去,那棵已經光禿禿的古槐樹下,石桌子一旁,兩個穿着儉樸的中年夫妻正靜靜的站在那裡,臉上透『露』着微笑,和郝雲陽對視着,一絲絲惹人心暖的氣息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母親李繼梅的臉頰上無聲滑落了兩行清淚:“幺兒。”
“我回來了……”
“嗯,回家吧。”
父母兒子之間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抱頭齊哭,也沒有太多惹人心傷的話語,父親郝東年輕輕拍了拍已經來到了跟前的郝雲陽的肩膀,微笑着,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父親說不出太多文縐縐的話語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很質樸卻異常溫情的一句話:“家裡前幾天釀了一缸燒酒,回去跟爸喝兩杯。”
“嗯!”郝雲陽又哭又笑,重重的點了點頭。
“那車子不開回去嗎?”母親將目光轉移到了那輛車上,眼神之中帶着無盡的欣慰,幺兒終於出息了……
“他會跟上來的。”郝雲陽也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王釋羽已經坐到駕駛座上了,心下了然,笑着回答了一句,站在父母中間,張開雙臂搭在了父母的肩頭上,這一刻,郝雲陽笑的很天真。
郝家在觀裡村的村尾,也是蕎壩鄉最裡邊的山坳裡,郝家後門出去就是大山,在比較平緩的山腳下的幾畝土地便是父親郝東年的工作場所,種了一輩子的田地,郝東年做夢也想不到,自家的幺兒也能開上城裡人的轎車了!
父母兒子三個人在前面慢慢走着,有說有笑,加上郝雲陽刻意的調節,氣氛顯得異常活躍,幾個並不好笑的笑話說下來,也能逗得父母開懷大笑。
其實郝雲陽又哪能明白,父母的笑聲中,更多的不是因爲他講的笑話,而是他的人。
兒子出息了,父母的臉上自然有光,加上後邊三四米距離慢吞吞跟着的雷克薩斯,任誰都能看出來這車子是誰開回來的了,就走在村子裡的主幹道上,享受着村民們好奇而又羨慕的眼神,父母焉有不笑之理?
觀裡村是個出了名的貧困村,全村只有一輛拖拉機,兩輛破舊的摩托車,可以這麼說,自打觀裡村出現之日起到現在爲止,郝雲陽的這輛車子,是進入觀裡村地界的第一輛轎車!
作爲一個總人口不過七百多人的小村子,郝雲陽榮歸故里開着轎車回來的消息就像是被『插』上了翅膀一般,不過短短几分鐘的時間就已經傳遍了觀裡村的每一個角落。
除了親眼目睹的人之外,獲知消息之後又哪有不好奇的可能?以至於郝雲陽跟父母一起剛剛回到家門口,讓王釋羽把車停到隔壁馬叔家挪開拖拉機後空出來的空地時,浩浩『蕩』『蕩』的村民已經不期而至了……
“雲陽啊,這車子值不少錢吧?”最先湊上來的是平日裡跟母親李繼梅關係不錯的王嬸,從小對郝雲陽也還算不錯,王嬸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紫『色』印花的棉襖,上頭還縫着不少顏『色』不一的補丁,黝黑的臉上正掛着笑,有些羨慕、有些高興又有些嫉妒的複雜情緒幾乎沒有絲毫的掩飾。
“呵呵。”看着王嬸,郝雲陽謙遜一笑:“三十多萬四十萬不到吧。”
“哇,夠在咱鄉里起兩棟小洋樓了!”王嬸一臉驚詫的呼出了聲:“那飼料廠老闆的車子聽說才十來萬呢!”
“雲陽,這兩年在外頭做什麼生意呢?這麼賺。”劉嫂拉着自家還在上初中的小兒子圍了過來,問:“你阿棟哥還閒在家裡沒事做呢,做你那生意本錢多嗎?過了年,你帶你阿棟哥出去外頭見見世面?”
“這個……”郝雲陽苦笑了,正準備開口委婉一些的打消劉嫂的念頭,只聽到轟的一聲,一羣留守在家中的大姨大媽們已經把郝雲陽圍的水泄不通了……
“城裡頭的錢真的就這麼好賺?雲陽,來年你把我家兩個男人都領出去唄?”
“雲陽你現在一年能掙個十幾二十萬吧?過了春節領我們家小海一起出去,也不要你掙得那麼多,一年有個三五萬就可以了啊,你看……”
“雲陽,我……”
“……”
嘰嘰喳喳,跟連發炮彈一般密集的語言轟炸直接把被圍住的郝雲陽轟的皺起了眉頭,但是緊接着他就只能苦笑了,都是打小看着自己長大的鄉親,有再大的火氣,也不能在這時候發出來啊!
於是,郝雲陽也只能忍着喉嚨的乾燥,耐心的向這些大媽大嬸們解釋着外邊的一些事情,再很委婉的告訴她們,做生意要本錢還得有本事,而且風險太大,打工的話,一年到頭平日裡開銷省一些,也是可以攢下個五六千塊錢的,總比在家裡守着一畝三分地來得強……
郝雲陽不說還好,這一說就捅了馬蜂窩了,你郝雲陽出門的時候大家夥兒可都瞧着呢,你能有多大本錢?你吃肉了,給大夥兒喝口湯都不樂意?
這可不就是爲富不仁嗎?
“大家聽我說好不……”
“雲陽啊,你就說吧,王嬸對你怎麼樣?”尚不等郝雲陽把話說出口,最先湊上來的王嬸就開始打起感情牌了。
“王嬸你對我當然很好……”雖然很不想說,但這確實是事實,小時候郝雲陽可也沒少去王嬸家蹭飯吃,有了好吃的也能撈到一兩口嚐嚐味道,但……
沒有但是了,因爲郝雲陽這話一出口,王嬸就直接接上來了:“王嬸對你這麼好,讓你幫一下你大兵哥都這麼困難?嬸子也不求你讓你大兵哥來年就開回來一輛小轎車,但好歹也能讓家裡翻新一下吧?你大兵哥也到結婚的年紀了……”
“……”郝雲陽雖然回來之前就有了一定的準備,但確實想不到事情會搞到這般田地,無奈之下只能把求助的眼神遞到了同樣陷入大嬸大媽包圍之中的母親身上,就像是小時候被年紀大的孩子欺負了一般,找到母親來尋求庇護了……
“如果有能耐的話,就幫一下吧……”誰知道,母親在脫離了包圍圈走到郝雲陽的身邊後,並沒有施展她的獅吼功,而是同樣面『露』難『色』的看着郝雲陽說道。
觀裡村不大,鄉里鄉親的關係都比較不錯,鬧僵了誰的臉上都過不去,母親雖然沒念過多少書,卻也懂得這個道理,如果自己兒子真的有本事帶着村裡人發財,母親雖然有些不樂意,卻也不能往外推啊。
“呃。”母親的表態算是徹底把郝雲陽打落了深淵,下意識的掃了一眼在場的鄉親,有些頭疼了『揉』了『揉』太陽『穴』,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兩聲:“大家,能安靜一下嗎?”
“唰……”安靜了,上百雙眼珠子也對準了郝雲陽。
“我在外頭做的是計算機,也就是電腦行業,這行業不像大家想象的那麼簡單。”郝雲陽耐着『性』子,說道:“是,我是靠做這個掙了些錢,但是大家可以想一下,如果這東西真那麼容易掙錢的話,中國還會有窮人嘛?”
這下子,大家都不吱聲了,有幾個稍微懂點的年輕人也『露』出了尷尬之『色』,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隱入人羣之中。
“我能理解大家想要改善生活,發家致富的想法,真的,這是人之常情。”郝雲陽開始了以情服人:“但是也不能盲目,我陽子是大家從小看着長大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家還能不知道?真要有什麼快速發家致富還能複製的辦法,我絕對不會皺一下眉頭,可問題是,這東西它沒有啊!”
“去外頭打工,工資是相對於我們這邊來說高了很多,但同樣的,外邊的消費水平也整整高出了我們這邊一大截,就拿王嬸你家三口人來說吧。”郝雲陽把目光轉移到了王嬸身上,問道:“一個月的開銷是多少?”
“一百多點。”
“換做去外面的話。”郝雲陽給她們算了一筆賬:“一個三口之家,一個月不說別的,單單是房租你得要一百五最少吧?吃喝用外加水電雜費,一個月沒一千塊錢根本下不來!”
“那……”
“馬嬸你別急,聽我說。”郝雲陽輕嘆了口氣,接着說道:“我們在自己家裡,平日裡也沒別的開銷,一旦出去外面那需要開支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那一千塊錢還只是很保守的數字,這樣,在場的叔叔嬸嬸大媽大爺,還有耗子、小海、瘸馬,你們仨也甭躲了,都先回去,給我幾天時間想想辦法,成不?”
“……”衆人陷入了一陣沉默當中,最後還是王嬸有些尷尬的開口說道:“雲陽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們還能有啥意見?對不起啊,我們……”
“沒關係的。”郝雲陽也只能打腫臉充胖子了,微笑着說道:“我能理解。”
“鄉長……”
“鄉長來了。”
“鄉長好……”
就在郝雲陽勉強把當前的局面擺平,以爲可以進屋好好休息一下了的時候,擠在郝家大門口的人羣卻是一陣『騷』動,陸陸續續的傳出了一陣聲響,聽起來,似乎是蕎壩鄉的鄉長來了。
郝雲陽循聲望去,卻見一個穿着普通,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從人羣當中擠了出來,一抹困『惑』之『色』從臉上掠過,正好被站在他身旁的母親看了個正着,拉了拉他的衣角,說道:“他叫李敬平,你出去後的第二個月,原先的鄉長被抓了,他是我們鄉現在的鄉長,鄉里的那條水泥路也是他來了之後才修起來的。”
是個好官。
母親的話雖然包含的內容不多,卻也片面的闡述了這個李敬平的爲人,郝雲陽管不了那麼多彎彎繞繞,但是,蕎壩鄉這麼多任鄉長,除了幾十年前用一面牌坊換回來一條黃土公路的鄉長,他卻是第一個給鄉里幹了實事的鄉長。
光這一點,郝雲陽對他的初步印象就好了三分。
“聽說郝家的娃兒開了一輛小轎車回來?”李敬平那張國字臉上透『露』出隨和的微笑,又帶着一些風趣幽默的意味,擠出人羣后掃了一眼,開口道:“在哪呢?開出來讓我也開開眼界啊!”
“就那輛車。”李敬平身旁站着的幾個人齊齊伸手指向了郝家正門直對面空地上停着的銀灰『色』雷克薩斯,流線型的車身讓這幾個人再一次嚥下了羨慕的口水,咕嚕嚕的。
李敬平也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到那輛晃眼的車子?
臉上微笑着掃視一圈,最終把注意力鎖定在了同樣面帶微笑的郝雲陽身上,於是,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擡腿朝郝雲陽走去:“你就是郝家的娃兒吧?”
“李鄉長,你好。”郝雲陽含笑點頭,伸出右手到了李敬平的面前和他微微一握,道:“我是郝雲陽。”
“小娃兒年紀輕輕,出息不小啊!”李敬平從頭到腳打量了郝雲陽一眼,『露』出了讚賞之『色』,說:“咱們蕎壩鄉,也終於出了個出息娃兒了!”
郝雲陽很含蓄的笑了笑,道:“您太過獎了。”
“我倒是覺得沒過獎,反而還有些不夠啊。”李敬平似乎有意結善,臉上自始至終都保持着從容和善的微笑:“鄉里也該有人給大家夥兒立個榜樣了,你真的很不錯!”
“鄉長來了,有時間的話進屋喝兩盅?”父親郝東年也很含蓄的說道:“站在這門口也太……”
“是啊,鄉長。”母親李繼梅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當即開始邀請起來:“進屋喝幾口小酒吧,我去給你們整幾個下酒菜。”
“今天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可喝不得酒啊。”李敬平深深的看了郝雲陽一眼,回過頭來微笑着搖了搖頭:“今天就算了吧,等哪天得空了,我一定上門討幾口酒喝!”
說到這裡,李敬平纔回過身去,拍拍手掌:“我說,人家娃兒出去兩年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大家夥兒就準備堵在這裡瞅着?趕緊散了吧,堵在這裡像什麼話?”
於是,堵了好一會兒的鄉親們,在鄉長李敬平的『淫』威下屈服了,很自覺的散開了。
“呼。”看着門前安靜下來了,郝雲陽也終於禁不住長呼了口氣,腳都有些發軟了,咋小時候就沒看出來,這些大叔大嬸大媽們都這麼難纏呢?
“進屋吧。”父親郝東年拍拍郝雲陽的肩膀,笑着說:“想吃點啥,讓你媽給你做。”
“唔。”郝雲陽抓了抓頭髮,伸手一指門口停着的車子,訕訕一笑:“還是先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再進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