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衣心中記着鄭懷瑜的事, 偏逢海龍王設宴,推脫不能,以至於從東海而歸, 人間已經過了半月有餘。
一入凡塵, 翠衣倒又不急了, 幽幽飛到七尹的酒廬。
世間滄桑, 南橋巷不復存在, 就連金陵城都已改名爲秣陵,唯酒廬還是一成不變的模樣。
也不知七尹是不是看穿他的滿腹思緒,話未說上兩句, 便提議一同前往永靖城。
一路上翠衣不停告誡自己,見了鄭懷瑜莫失分寸, 卻萬萬沒想到, 途中七尹竟然告訴他, 鄭懷瑜已經死了。
翠衣不免震驚,自是不信, 急忙忙地趕到永靖城,王府還如走時那般冷冷清清,唯一不同的是掛滿了祭幛輓聯,雪白一片。
翠衣站在庭中,久久回不過神。
對他而言, 凡人生死不過是一道輪迴, 哪裡能簡單的用用好壞二字來形容, 但如果真的要說他此刻心情——
糟透了。
真是糟透了。
“翠衣公子, 七尹公子, 浮堯姑娘?”常武從堂屋走出,擡頭便看見三人, 他並不知自家小侯爺與幾人關係深淺,卻也明白這三人並非常人,乍一見,就愣在原地。
“小懷瑜前兩天不還活蹦亂跳的問我們要酒,到底怎麼回事啊?”浮堯似乎也不清楚詳情,但她藏不住心思,着急着張口便問。
“不敢欺瞞三位,侯爺昨日不慎落水……”常武滿臉哀慟,喉中哽咽,這些年留在鄭懷瑜身邊,一直以來雖怒其不爭,但也很清楚箇中曲折,如今走到這一步,只怪自己無能,若非鄭懷瑜留下密令,他早就引決自裁,向老侯爺謝罪。
“鳳林竟還是走到這一步,原以爲他見着你會有所改變……”七尹此時搖頭喟嘆,望了翠衣一眼。
翠衣立即明白過來,忠君爲國,家門榮光,鄭懷瑜終究選擇了這兩樣。
一個不慎落水,鄭家無後,給足官家撤藩的藉口,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無非是鄭懷瑜品行不正,行事不端。
“雲婀呢?”翠衣後知後覺,詢問常武。
“姑娘正在守靈。”常武言語之中頗有唏噓之意,想不到最後留下來的都是意想不到的人。
“我去看看。”翠衣一面說着,一面走進靈堂。
只見雲婀身着麻衣素縞,跪在靈前垂面輕泣,連幾人站到身後都未曾發現。
哭聲細若蚊絲,卻入情至深,翠衣靜靜看着棺木,下意識撫着胸口,竟憑空浮現幾絲哀痛。
這到底是爲什麼?
相處不過短短几日,他與鄭懷瑜連朋友都算不上,而今卻爲這樣一個凡人自亂陣腳。
“雲婀姑娘。”七尹看上去神色如常,微微蹲下,欠身喚了一句。
雲婀回頭看他,似是有些迷茫。
“我是七尹。”
“公子……”雲婀大約是聽鄭懷瑜提過,忽然抓住七尹的衣袖,急切問道,“啊,若是公子,一定有法子救侯爺,對不對?”
七尹輕輕搖頭,只說了一句:“人死不能復生。”
雲婀垂下雙手,無力的癱坐在地,捂住臉龐泣道:“是啊,他已經死了,而我到底在想些什麼。”
翠衣見她這般傷心,愈發不明,稍稍遲疑還是問道:“你並不恨他?”
雲婀像是聽到不可思議的話一般,擡起頭看着翠衣,說:“我怎麼會恨他?若不是他我根本沒有今時今日,若不是他我也根本不知情愛二字。他有難言之隱,我自當做從來不知,原想着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足夠,沒想到這才短短几日,就要再次分別。”
翠衣驚詫,緩緩才道:“你竟是如此心思……”
雲婀低頭一笑,遺憾道:“只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你覺得,鳳林不知道?”七尹自請了香,在靈位前祭拜後,纔開口問。
雲婀不解地看向他。
“如果不是你,他又怎會在這種多事之秋隨隨便便將普通人帶回身邊?”七尹靜靜說,嘆口氣又問翠衣道,“我猜,他最後當是請你照看雲婀吧?”
翠衣訝異:“你怎麼知道?”
七尹答:“因爲他再怎麼聰明,也還是一介凡人。”
翠衣心底一陣激盪,默然不語,七尹這話雖然是在說鄭懷瑜,也給他敲了當頭一棒。
鄭懷瑜爲人,將因緣和合看的通透,仍舊逃不過天意;而自己是仙,卻一葉障目,最終什麼都沒做到。
那麼七尹呢?
翠衣仔細看看,見他神色淡如煙雲,明明與鳳林當是知己朋友,何以不見傷心。
思忖良久,不得其解,復又聽七尹開口:“不管如何,今日之果事出有因,爲鳳林一意抉擇,我亦無可奈何,只是雲婀,鳳林早些年便向我提過你,而後還託付於翠衣,其心意如何,想來不需我多言,如今永靖城禍端漸起,不知你是否願意隨我們離去。”
浮堯此時也走上前,撫了撫雲婀後背,雲婀下意識擡起頭,見這小姑娘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眼底卻裝着悲天憫人的意味,不由怔怔望向她,微微一嘆答道:“侯爺能遇見幾位,實乃天賜際遇,而我只不過是跟着沾光,況且永靖城於我而言意義不凡,幾位好意,小婢唯有心領。”
“雲婀姐姐,小懷瑜已經不在了,這樣你也不願離開?”浮堯皺眉問。
“此生願與鳳林長伴,自無憾。”雲婀淺淺一笑,儼然是拿定主意,一邊說着,朝幾人深深一拜。
翠衣心底隱隱覺得不對,又想不清楚,再看七尹,不知何時褪下那幅淡然的神色,換上了幾絲悲慼,翠衣無端心驚,便在此時,忽見雲婀霍然站起身,朝着棺木就欲一頭撞去。
“別——”翠衣脫口而呼,寬袖一甩,指尖捏訣想要阻攔,一旁的浮堯卻從袖中甩出一道白練,一把纏上他的手。
瞬息之間哪還來得及再出援手,翠衣惱怒,也只能眼睜睜看着雲婀血濺當場,栽倒在地。
“你做什麼?”翠衣徑直回頭望向七尹。
“該我問你想做什麼纔對。”七尹一邊說,一邊匆匆走到雲婀身旁。
浮堯已經先一步扶起人,在頸間微微一探,喜道:“還有氣息。”隔了片刻又沉下臉色,搖了搖頭。
外頭的常武聽見聲響,急急奔來,見到眼下場景嚇了一跳:“雲婀怎麼……”
“她已隨鳳林殉情而去,”七尹道,“是我們疏忽,未能察覺她的心意。”
常武自不會去怪罪他們,忍痛道:“雲婀至情至性,吾自愧不如,當稟聖上,以告合葬。”
“如此也算是了卻他二人心願。”
永靖一事,終是傳入京中,廟堂之上,官家哀其不幸,復又聞雲婀貞烈之跡,表其志節,特賜以妃禮合葬,並悉聞羣臣策意,永靖候無後,永靖城無主,唯有由朝廷撤藩,接管諸多事宜。
後有傳言,永靖候少年紈絝,實難擔大任,不料永靖城百姓認爲此乃以訛傳訛,直言永靖候心善至真,曾救青鳥,得其報恩,候死後,百姓皆見青鳥盤旋城頭三日,爲其哀鳴。
又言云婀之事,是爲永靖候出手相救,方得其癡心相許。
如此人物,絕非世人誹謗之狀。
永靖城外,七尹在山林中已經待了整整三日。
日暮時分,一隻青鳥翩躚而落,停在枯枝上。
“立冬已過,看這天氣似乎真的要下雪了。”七尹倚着樹幹,望着灰濛濛的天空道。
青鳥埋頭梳理着羽毛,沒有答話。
“翠衣該不會還在惱我當日之事吧?”七尹眨眨眼,回頭看向他。
“我不至於到現在還不明白,是我妄自尊大,忘了身份。”青鳥搖身化爲人形,落在七尹身旁,目光落在遠處,“原來站在這裡能看清整座永靖城。”
“聽鳳林說,你們是在這相識?”七尹不知打哪摸出兩個小酒壺來,遞了一個給他。
“涼秋?”
“這個時候也只有涼秋最爲合適。”
翠衣默默無言,仰頭喝了一口,還是那股凜冽的味道,不禁唸了一句:“秋遠人煙寂,冬來萬物終。你這酒,就好像算透他的命運一般。”
“這名字可是他取得。”七尹笑着說。
“難怪……”翠衣語噎,晃了晃酒壺。
“這一代□□開朝之時,多次依傍永靖候,曾言己爲龍,永靖候爲鳳,龍鳳呈祥,將至太平。可惜後人不認,硬是恩將仇報了呀。”七尹知道的不少,大約是閒情,便給翠衣說起了故事。
“人心叵測,才生出這樣一個混沌的人間來。”
“咦,你經歷了鳳林一事,竟然還會這麼說?”七尹頗爲驚訝的看向他。
翠衣白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我所說的叵測,有指險惡,自然也有指和善。”
七尹抿脣一笑。
翠衣頓了片刻才又問道:“那天如果我沒有輕舉妄動,你是一定會救雲婀的吧?”
“說不好。”
“爲何?”
“因爲,是她心之所願。”
翠衣微愕,轉頭看了看七尹,他一直在人間輾轉,看盡世間百態,竟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
七尹似乎猜到他在想些什麼,微微一笑道:“人心最捉摸不透,看似清淺如水,也會激起千層波浪,看似懦弱膽小,亦會爲了心愛之人挺身而出。平淡之下,他們往往樹立起一套規矩來約束自己,把自己變爲普通人,可一旦遇到緊要關頭,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看着他們,就會覺得很有趣。”
“你的意思像是要旁觀,我卻記得你也曾爲了救人不顧一切,這又該怎麼說?”翠衣問。
“所以我剛纔說了‘說不好’。”七尹答,“儘管我覺得活着最好,但若雲婀不這麼覺得,我救她就未必是件好事。”
“瞬息之間,我不信你會想這麼多。”
“可不止,”七尹站直身體,往前走了兩步,道,“你位列仙班,擅自改人命數就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而云婀不過是人,即便死了還有輪迴六道,我可是想足了這些才讓堯兒攔住你。”
翠衣愣愣地看着他,認識這麼多年,他從不知七尹會有這麼自私的想法。
“所以雲婀之死,錯不在你,更無需內疚。”七尹緊接着又說了一句,翠衣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聽他繼續道,“不瞞你說,那時我還想了一件事。”
“什麼?”
“你從海龍王那裡得來的定魂珠。”七尹笑容清澈。
翠衣的臉色卻有些古怪,頗想敲開七尹的腦袋瞧瞧看,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以至於那短短一剎那,竟然連這都考慮進去了。
“不過平白無故問你要這寶物不太好,我拿它跟你換怎麼樣。”七尹一邊說,一邊翻手幻出一道卷軸,抖開一瞧,正是那日翠衣畫的永靖城。
“你還真是討了個大便宜……”翠衣無語,隨即悶聲笑起,一手接過卷軸,一手丟了個錦袋給他。
“堯兒在城下也該等無趣了,我便先告辭,來日酒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