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蓬萊舊事

蓬萊舊事。

杯嘗七尹酒, 樹看十年花。

我名七尹,生自瑤池,由酒中幻化, 因生來便會釀酒, 王母娘娘封我爲天界酒仙, 賞蓬萊一隅爲居。

蓬萊仙山有花木無數, 對我而言, 無異於釀酒最好的地方。每日裡採來甜美苦澀的果實,釀出不同種類的美酒,而後窖藏地底, 塵封千年。

雖說日日重複於此,但我仍樂於其中。

除了每年蟠桃會給娘娘獻酒, 我從不知如何與他人來往, 亦不明什麼叫七情六慾, 沒有過分歡喜,更不會無端寂寥。無事的時候便到門前喂水鏡湖中的錦鯉, 還私心的爲她取了個酒的名字——浮堯。

白駒過隙,我窖藏的酒越來越多,會釀的酒數不勝數,湖中的堯兒也慢慢幻化出人形。

堯兒喜鬧,剛上岸的第一日, 就說要去看昔日同在一湖的碧蓮仙子。蓬萊雖不大, 但堯兒畢竟年幼, 我生怕她走丟, 便隨着一併去了。

我在蓬萊何止百年, 卻也不知原來山的另一端竟有着完全不同的仙境。

衆多仙子齊聚一堂,或裁雲織錦, 或化雷爲戟,有着說不出的樂趣。

堯兒很快便融入其中,我猜必定會有人護她,便轉身離去。商陸在這時拉住我。

她說:酒仙,你不請我們喝酒嗎?

我訝然,望着她的笑顏如花遲遲說不出話,旁人也開始慫恿,誇起以往蟠桃會上的酒來,我不住笑了,對着她點點頭。

商陸很開心,扯着我的袖子生怕我會反悔一般,笑道,人這麼多,我去幫你多搬些。

往後的日子裡,我仍是一個人住在西邊,但時常會有人來拜訪,或是愛酒的,或是愛我這個地方的。而商陸,亦是來的頻繁。

她本是一株商陸花,一日玉女打翻觀音的淨瓶,她恰好在旁淋了仙水才得已幻化人形,故仙力並不高,常有妖怪偷襲要吃她的仙骨,我不知替她擋過多少次。每次救了她,她便會拿來一筐的商陸果,道是酬禮送來於我釀酒。

直到堆滿一屋子她才發覺,這酬禮似乎太頻繁,便嘆道,七尹,不如我搬來和你一道住吧,這樣就不會有妖怪敢來吃我。

我點頭。

而那天傍晚,在湖邊給堯兒餵食時,堯兒告訴我,這是叫動情。

呵,原來這般就是情。我見着她笑會覺滿心歡喜,見不着她又會擔憂不已,我一日栽下一棵商陸花,結了果子便摘來釀酒,而我的酒,在不同的心情下喝,竟也會有不同的味道。

我深陷其中,漸漸無法自拔。有記憶起始,從未有一個人肯這般安靜伴我,摘果,擇花,昔日苦悶如斯的時光變成二人作伴後竟能開懷不已。

因從未經歷過,亦不知如何表達滿腹愛意,只默默將那些她愛的菖蒲、蔦蘿種的滿庭皆是,即便不說她卻也是懂的,見到花開總一副驚喜不已的模樣,然後和着我的葉笛旋轉起舞。彷彿天地間最美不過如此。

浮堯也時常變化出孩童的模樣,嬉鬧在旁,還時不時迸出那不知打哪學來的詞,天造地設、郎才女貌……一個一個,聽着比蜜還要甜美。

我以爲,酒如人一樣,醇美香甜便是最好,然而一日裡,東華上仙也來喝了我的酒,卻說少了一味苦澀,竟比不上人間佳釀。

好好地酒中爲何要加入苦澀之味?我百思不得其解,商陸見狀,提議不妨去人間走一趟,親自嘗一口便知實情。

所有的一切都是始料未及。

從來不知三界之中還有這般斑斕的存在。喜怒哀怨,嗔恨癡念,人間,像是一個混沌的池子,所有人都在其中接受生死別離,有陰梟如夜則必定會有溫和如日。

我雖不明白爲何最好的酒會從這釀出,卻也不得不承認東華上仙說的對。

不嘗人間疾苦,不知人生百味,釀出的酒就會少了靈魂。商陸知我心思,提議一齊到凡間居上些時日,待尋到缺失的味道再回蓬萊。

沒料我在人間卻是遇上一個難得的知己,說起酒來兩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日日不知疲倦的商討着釀酒之法,品酒之趣。然而就在此時,他卻遭人陷害入獄,危及性命,我氣不過,私自用天眼查出事情真相……

一石激起千層浪,像是連環反應,我無意之間更改了他的命數,從而擾亂三界次序,讓天庭一陣手忙腳亂。

偷開天眼的事情自也未能瞞住王母娘娘。

懲罰將至,商陸卻偷偷替我頂罪。

她本就只是一個無名小仙,王母娘娘爲平衆怒自也是罰的極狠,要她在人間輪迴百世。

我去時已遲了一步,知曉實情的王母娘娘卻不肯罰我,我便知,她要的不過是在衆人面前應付過去,至於罰的是誰,根本不重要。

我一直在瑤池邊跪了三天三夜,王母走過我身旁忽然搖頭重重嘆氣,道一聲情字難解,這纔將我貶爲謫仙,罰至人間。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人間的時光摻雜着愛恨糾葛,綿遠悠長,我賣出的酒越來越多,見到的故事數不勝數,從開始的不敢管到現如今不願袖手旁觀,似乎早已忘了最初的目的。

有時,甚至連等待也變得虛無。太久太久,久到我無法記起。

然而我始終記得一件事,我欠了商陸,無論怎樣都會竭力還她一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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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尹將記憶深處的往事說的既輕又緩,綿延過千年的時光,只聽上去都有着難以言喻的蒼茫風霜。七尹的臉上表情一直是哀矜勿喜,唯有狹長的雙眼在影綽的夕陽中泛出些許波瀾。

紅葉恍然明瞭,他並非無情,而是用情過深,時至今日已懂如何深藏。

“天意便愛弄人,若在認識之初就請商沐昭幫忙,約莫早已尋得商陸行蹤,卻偏偏等我想要放棄她才又突然出現,”七尹搖頭苦笑,負手站立,嘆道:“我惶惶難測其中深意,不敢貿然上前相認,只盼能從商沐昭一事中找出契機,不料,得到的是這般結果。”

紅葉忽然就不知該如何寬慰,她不清楚前因後果,貿貿然就將事情悉數告知七尹,而對商陸那些私心揣測無疑是一道利刃,戳進七尹心頭,此刻說什麼都變得踟躕:“或許,並不是她……”

“呵,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心中早有準備,無論怎樣都不是紅葉的錯。”七尹面色如常,倒反過來寬慰了一聲。

“若不是我堅持要查,也不會鬧到如今兩難地步,萬一商陸是迫於無奈……可是……”

“愛人之心皆是自私,即便是千錯萬錯,也甘願揹負,但一句無奈,傷的卻是他人。”七尹輕輕搖頭,望着尚未開花的葳蕤樹靜默半日,纔回頭對紅葉一笑:“天真也好,稚嫩也好,我還是信她會記起我。”

“七尹……”紅葉欲言又止,覺得此時任何勸慰的言語都已顯得蒼白。一旦愛,誰不是如此。遲疑的片刻,就聽有腳步聲傳來,下意識要躲避,才猛的記起自己是已然置身幻境當中,紅葉不禁舒了口氣。

七尹顯然看到她的窘迫,別過臉輕聲笑,倒是將適才瀰漫的哀傷氣氛一掃而空。再看向來人,赫然就是商家表小姐。

只見她熟門熟路的打開後院門,帶進一個小丫鬟,見四下無人迫不及待就問:“安公子怎樣?病有起色了嗎?”

一句話就讓紅葉心驚肉跳,連忙轉頭看向七尹,他表情無甚變化,紅葉卻明白,自己所愛之人愛的卻是別人,箇中傷懷必定難以言喻。更何況,七尹這愛,綿延千年之久。

“沒有,反倒是……越來越嚴重,這兩日連湯藥也喝不下。”回頭繼續看,只見那旁的小丫鬟如是答道,也是滿臉着急。

“怎麼會這樣,清無道長昨夜跟我說怕是會惡化,要我快些拿到藥引……”商陸不停的踱來轉去,離七尹不過三尺之遙,但她口口聲聲分明是在記掛着別人:“現今表哥找不到,道長的法子我想使也沒辦法,要是安公子有什麼差池,我便只能隨他一併去了!”

“小姐,連你都灰心了怎麼行,安公子可全都指望您,”小丫鬟上前扶住商陸,勸了兩句似想起什麼,忽然睜大眼:“呀,我記起來了,九少爺似乎與南橋那家酒廬的人認識,不妨去那找找看。”

商陸得了這般提醒,想也未想,拔腿便跑出門。

與此同時,七尹揮手撤下術法,滿目的黑暗襲來,短促的不適感鋪天蓋地,隱約間,紅葉見他眼角有淚盈盈欲墜。

待看清周身一切,已回到最初施法的商府院外,浮堯提着荷葉邊短燈籠,正扶着七尹問:“何必知道這些,她因何去酒廬尋你與你找她並無干係。”

說的便是適才所見一幕,紅葉恍惚有些明白,七尹與她一樣,想要溯因求源。

“她想要我的仙骨,我總該知道是給誰。”指頭一勾接過燈籠,不顧二人詫異的顏色徑直朝酒廬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