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酒城舊相識

凌兮所在的城名叫瀘城, 向來以酒聞名。城中有酒坊無數,就連她亦有這樣一間小小的酒廬,名做三白坊。

凌兮算是繼承衣鉢, 在年年白梨掛滿樹的時候, 都會親手釀一味三白酒。酒如其名, 簡簡單單, 色清澈如泉, 味甘香凜冽。

對於她這頗爲懶散的性子而言,倒也分外適合。

既叫酒城,自然總會有很多人慕名前來覓一味好酒, 可她的酒廬前總是稀稀落落,一來是並不顯眼的三白坊, 再來便是世人少聞的三白酒。

酒香不怕巷子深。其實是書裡纔會有。

雖說凌兮的酒廬生意不甚好, 賺得的酒錢只夠換些柴米油鹽, 但再怎樣冷清,雙月的月尾, 有一個人必定會來。

那個自稱是從金陵城遠道而來的俊俏公子,說是來學酒,可但凡長了眼的都能看出,一身衣冠價值不菲,一手十指纖細弱骨, 分明是有錢人家的少爺, 何須要學她這三白酒。

凌兮心底清楚, 起先也懶得挑明, 當他是一時興起, 只覺的有個人做伴也挺好。

可這一晃,竟過了三年。

兩月一輪, 他必定準時到,提着一隻銀紋的酒壺,笑嘻嘻遠遠就會喚上一聲:“老闆娘,打酒咯!”

凌兮不喜愛這個稱呼,少女的心思大抵相近,不願將自己與那些黃了臉的婆子相提並論,卻羞於開口告訴他真正的名字。

又到底是捨不得趕他走的,自父母離世,凌兮身旁連個說話的人也不見。來往買酒的客人大都是匆匆而過,他卻不一樣,買了酒總還要再賴一陣,勢必能扯出些話題來。

這次亦是如此,熟門熟路的彎腰鑽進鋪子裡頭,自顧自斟了酒喝的滋滋有味,隨口就聊起天南地北的事,也不管在旁靜靜做事的凌兮到底有沒有聽。

“老闆娘,你說對不對?”他說着突然擡頭,盯着凌兮問,似有意讓她窘迫。

“我從未出過瀘城,哪裡會知道瀘城以外的事。”凌兮不慌不忙,蔥白的手指利落的削着白梨,淡淡答,見他有些無趣,便遞上一個。

梨子脆脆甜甜,可想而知,加了梨汁的三白酒,必定也是十分香甜。

“那老闆娘想不想出瀘城外看看?”

“走了我的酒廬要怎麼辦?”凌兮勾脣,忍不住笑他的異想天開。

“一起搬到金陵怎樣?我可以替你安置。”

“金陵城可種不出這麼好的白梨,”凌兮只覺心口撲通跳得很快,卻又生怕被他看出,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切了一小塊梨肉放進嘴裡嚼起,反問:“再說了,我做什麼要跟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去金陵?”

“我叫肖文宇,你呢。”

“啊?”凌兮沒料他會這麼坦白,一時愣在當場。

“問你話呢,好歹也認識了三年,我聽街坊都喊你兮姑娘,總得有個全名吧。”

“凌兮。”就在前一瞬腦子裡還在想的事情,這一刻忽然就被他這麼問了出來,凌兮着實嚇了一跳,幾乎脫口而出。

“嗯,不錯的名字,”肖文宇饒有趣味的點點頭,笑着將酒壺推上前:“那,還請兮姑娘替在下打滿酒。”

這一聲兮姑娘叫的好不順口,倒讓凌兮有些摸不着邊,不知他是何用意。

“哈,難不成你還更喜歡我喊你老闆娘?”見凌兮一動不動,肖文宇打趣。

“你以爲可能嗎?”凌兮沒好氣的瞪一眼,掂着竹勺給他打酒。

“嘿嘿,不敢不敢,”乾笑兩聲,肖文宇端起酒呷了一口,不住轉過話頭誇讚起來:“兮姑娘的酒可真是好,除了七尹,當真沒有人能比得上你。”

“七尹?也是釀酒的?”對於同行,人多半都會敏感的去關注,更何況這個人凌兮竟從未聽過。天底下最好的酒定當是在瀘城,瀘城的人,她自認得。

見她有興趣,肖文宇也來了興致,坐直身子道:“他可是個怪人,雖釀的一手好酒,但在金陵城卻很少有人知道,一般人也進不得他的酒廬,傳聞說是妖酒。”

“妖酒……”凌兮琢磨着這兩個字,也忘了手上動作,細細想了許久,才問道:“那他是不是也賣三白酒?”

“這我可不知,他賣酒是依人而定,容不得人挑,我一貫喝的聲聞酒,卻也不曾問過其他的酒。”肖文宇撐着下巴,微微有些疑惑。

“你,能不能替我問一問?”雖覺不太合適,凌兮還是大膽說出心中想法,沒料肖文宇是一口答應,保證下次來時會帶來答案,爽快異常。

凌兮感激的又給他揣上一兜白梨,連連謝了好幾次。

她對七尹這個名字雖說毫無印象,可方纔肖文宇的一番話又似乎聽誰提過。是爹,還是娘?

微微一嘆,凌兮忽而比往日裡更加迫切的希望兩個月快點過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興許是爲了瀘城一年一度的酒節,兩個月後,七尹竟親自來了。

只一眼凌兮就敢確定,這個眉目生輝的俊美公子必定是當年爹孃口中的賣酒郎。

肖文宇正欲上前介紹,就聽七尹兀然開口:“三白酒,多年未見。”這一語說的竟似認識一般。

“是你,是你對不對。”凌兮聲音忽而有些顫抖,不知是驚是怕。

七尹仍舊是不平不淡的臉色,答:“是我,凌姑娘。”

“你這妖怪!”一經確定,凌兮臉色倏變,不自主就倒退一步,又強忍着情緒站穩,抖着手指向七尹:“當年……當年我爹孃遇見你的時候,你不已經是這個年紀了,你個妖怪……”

“兮姑娘,你認錯人了吧,七尹哪會是妖怪。”肖文宇雖弄不清眼下狀況,卻基於朋友的立場下意識上前解釋道。

“就是,你不知道別亂說話!哼!”另一個清脆的童音同時響起,凌兮這才注意到七尹身旁尚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娃,橫眉瞪眼好不惱火的模樣。

一時間凌兮也不禁遲疑,畢竟自己從未見過七尹,而妖怪之說實在太牽強。

然而下一刻七尹卻是點了頭,道:“凌縉雲是你父親吧,當年那一味三白酒,我記得很清楚。”

凌兮恨不得此刻立即昏厥過去,醒來只當是一場夢,臉色煞白十指緊緊的摳着門框,嘴裡不停地重複着:“妖怪,妖怪……”

“兮姑娘,”肖文宇對眼前情況略已明白,忙上前扶住她,溫言寬慰:“你用不着害怕,七尹也就是看起來唬人,其實是個好人。”

肖文宇在金陵也常聽南橋巷的人說起妖酒之類,但相處一陣就已明白,七尹雖冷清,但心性極善,即便是妖也無須害怕。

他本是覺凌兮性格特別,多半不會與常人一般見地,才邀了七尹一道來瀘城,不料竟將她嚇成這副模樣。

“你走開!”凌兮看也不看便甩開手,轉身進屋就要掩上門。

“兮姑娘?!”肖文宇更是詫異,欲上前卻被七尹攔下。

“走吧,不必管她。”七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淡淡說了這麼一句,便拉着浮堯離開。

雖有心看看情況,但見緊閉着門的三白坊,肖文宇只好跟上七尹,忍不住,心底泛起幾分愧疚。

屋裡的凌兮透過門縫見三人走遠,才緩下緊繃的身體呼了口氣。捏捏發麻的手背,提步朝內堂走去。

小小的八仙桌上供了白梨、點心,正上方的兩面靈牌因長年擦拭已被磨得光亮,上書:顯考凌公諱縉雲之神位;故妣蘇孺人諱婷之神位。

這上書皆是父母的本名,是故當七尹一口說出凌縉雲,而不是爹孃來到瀘城後改的名字時,凌兮就知必未認錯人。

輕輕抽出一炷香,點燃拜了三拜,凌兮眼底已溢滿淚水。

若不是七尹,若不是那一句讖言,爹孃怎麼會死,她又怎麼會變得這般孤苦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