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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從宮裡出來,想到陛下押着齜牙咧嘴的小殿下叫自己太傅的樣子,崔景深嘴邊就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一路走到斜橋崔家拙政園,卻見園子角門上停了一輛靈車。崔景深走過去,就見幾個粗使僕婦正在東房裡扎紙馬、糊紙轎,擺設祭奠等物品。

見家主進來,一屋子人全唬一跳,慌忙跪下行禮。一個有些面熟的婆子站起身,福了一福,低聲問道:“家主這是來瞧行郎麼,他……已經不中用了。”

崔景深推開門一看,雙腳好像釘在地上,動也動不得——因爲崔景行先時做了犬戎的俘虜,之後又被崔或哄着做了天師道的祭酒,都不是多麼光彩的事情,所以他的靈堂便異常的簡陋,房內都是些粗糙的素幔白幛,中間桌上僅供一牌位,上面一筆一劃的刻着:

清河崔氏景行之靈

“這是?”

“行哥自己給自己刻的。說是隻怕自己不得善終,便要提前做好準備。”

果然,只從字跡之上,崔景深就隱約懷疑是堂弟親手所刻,此時得到了證實,一時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再看旁邊兩幅素練,上邊斑斑點點皆是血痕,上聯書:

已難節焉,孰堪難烈?夢醒胡帳望長安!

這說的是他自己被犬戎俘虜之事。

——下聯書: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魂歸清河奉慈嚴。

這說的是他自己被崔彧贖回來之後,被迫做了天師道的祭酒,但其實所做一切都是爲了家族。

旁邊放着崔景行的棺材,身穿朝服,雙眼微閉,面帶笑容,似乎死亡對他反而是一種解脫!

好一陣,崔景深都覺得難以置信,小時候的夢想實現了,這個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小尾巴一般的弟弟終於死了,還死得這樣不光彩,二伯從父親手中搶過去的東西,他連本帶利都追了回來,可是爲什麼自己心裡卻半絲快意都沒有呢?

崔景深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崔景行怎麼會死呢?他簡直就像一株踩不死的野草一般,即使把他扔去犬戎,他也能笑嘻嘻地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活脫脫的人,怎麼就死了呢?

不行,我不許你死!

呆在這靜寂的偏門小院,面對這奇特的祭奠,崔景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吸引着他死死盯着自己堂弟那張臉。

那張臉生就一種富貴公子的氣象,雖然也極俊美,到底比不上當今陛下,可是眉間的神韻總有類似之處——那種叫人着迷的純真,以及沒心沒肺漫不在乎的神情,實在太過相似。

自己一直以來固執的想要將愛恨兩種情緒分開,如今看來,的確是太愚蠢了。

如果沒有熾熱的愛,又何來刻骨銘心的恨意呢?

中年婆子見到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家主此時神情,心裡覺得納罕,心道:不是說這堂兄弟之間勢同水火,一直都是景行少爺硬貼着家主麼?怎麼看上去,竟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景深少爺這樣啊,就像小時候一不小心喂死了養的狗狗一樣,又難過又困惑的樣子。

“家主,公子臨死前,託老奴把這封書信轉交。”說完,做過堂兄弟兩人奶孃的婆子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

崔景深接過看時,是一封街市上常見的通用書簡,中間一行行書,端正寫着:兄長親啓,下款爲:景行椎心書。

忍不住顫聲問道:“這事太過意外,就算當了天師道祭酒,但是他也算立了大功,怎麼好好兒就……”

那婆子從腰間抽出一方素帕拭淚道:“老婆子也不大明白,公子從犬戎回來,吃了那麼多苦都沒有想過尋死,還總說是自己拖累了兄長。昨天公子歡歡喜喜出門說要去尋家主您,結果回來哭了半夜,把往年寫的詩詞都燒了,然後就吞了黃金……只把這封信遞給我,笑着說:給我深哥哥——就再不能說一句話……”

崔景深有些渾渾噩噩地走出靈堂,在血色夕陽下,身邊的小廝見他回來,忙迎上來討巧:“先前宮裡又送東西出來了,是一碗金絲細面。用雞蛋和水和成的,麪條潤滑油韌,入湯不粘不混,上頭澆着豬肉和菜蔬做成的臊子,趁着綠綠的菜葉子,陛下說記得大人往年最愛吃這種酸辣鮮美的麪條,今日晚飯時便想到了大人您,還說這面最適合久病口苦的人。”

“我養着那麼些吃白食的在陛下身邊,可不是爲了這個。”

那小廝一聽就知道今兒馬屁拍到了馬腳上。誰成想往常這種能夠讓自家大人歡欣鼓舞的事情,今日卻半點吸引不到他的注意力。

遂勉強陪笑道:倒也沒人去刻意打聽,原是陛下高看您一籌,總記掛着自個兒先生。

“且擱在那兒吧,一會兒我再吃。”說着,崔景深便掀簾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子一樣倒在榻上。

過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書簡,見未封口,顯然並不怕別人看,便翻身向內,在幽暗的燭光下,抽出裡邊素箋兒,只見上面寫道:

原來哥哥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哥哥啊。喜歡到願意爲哥哥做一切,即便要我去死。薇娘已懷孕,哥哥要幫我把小孩子養大哦。

崔景深看完,已經明白了,必定是昨晚景行偷溜出來,聽到自己最愛的哥哥和最愛的女人合謀算計自己,便心生死志。

他閉了閉眼,坐在黑暗中,凝視着月亮灑下來的一地清輝……

過不多久,就傳出崔家家主的婚訊。

“這婚事安排地急了些。”陪着兒子玩益智拼圖的楚昭聽到這個消息,沉默半晌,方這般說道。

“崔景行這個人其實很有氣節,也算有功於大楚,寡人原想用一用來着,現在……想不到啊。只是崔家也忒着急了一點。”

明明心裡很疼愛堂弟,卻爲了打擊伯父一脈在族中的勢力而設計其陷入犬戎之手。明明知道蔡薇喜歡的是他,卻要將其送給堂弟。現在又將堂弟的兒子認作親生子,願意娶一個已非完璧的女人。

崔景深啊崔景深,你到底是多情,還是無情?

雖然知道崔景深的忠心,楚昭卻忍不住害怕崔景深的鐵石心腸。對於這個臣子,連楚昭自己也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即便用上讀心術,也還是看不分明。

心有七竅,算無遺策。他是最溫柔的多情公子,卻又是最冷血的政客。他可以爲了一個偉大的理由,做盡所有骯髒的事情,這還是顯得瀟瀟肅肅,純然若仙。

衛霽,崔景行,蔡薇……還有數不清的,爲了崔丞相而瘋狂的男男女女。

楚昭不由慶幸自己抽身地早,否則自己也會和那些被崔景深的魅力俘獲的癡男怨女一樣可悲了吧。

也許是覺察到父親的情緒,楚熙擔憂的看過來。楚昭看着兒子溼漉漉小狗般的眼神,忍不住說道:“父皇今天很傷心啊,寶貝快來安慰父皇。”

阿熙皺着小眉頭想了想,就去給楚昭抓了一把自己愛吃的糖,拖了一框雜物過來(其中包含奶粉罐子兩個,小木頭龍一隻以及七七八八各色雜物若干),然後又蹬蹬蹬把自己的小被子拿過來搭在楚昭身上,還去把周醫正拉了過來……總之就是一整天都圍着楚昭團團轉。

才三歲的小娃娃,卻像個小大人一般照顧爹爹,晚上還堅持要睡在楚昭身邊,說是要給父皇守夜,真不知道跟誰學來的。不過,說是要守夜的小娃娃夜裡卻緊緊攥着楚昭的手指,睡得格外香甜。

有這麼個寶貝疙瘩在身邊,楚昭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風花雪月,簡直覺得有兒萬事足。享受着兒子的照顧,楚昭那顆疑似失戀的心飛速的癒合了。

罷了,共譜一段明君賢臣的佳話卻比飛蛾撲火般的愛情來得更加雋永綿長。這,或許纔是最好的結局。其實楚昭早就有了如此覺悟,當事情真的發生時,反而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看着兒子一天一個樣,楚昭心裡別提多美了。不管多忙多累,只要一看到兒子板着小臉的可愛模樣,就忘了一切煩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話說楚昭設計,在地道里炸死了崔彧,崔彧畢竟是準宗師的水準,最後關頭護住了身邊的趙躍,趙躍逃出來後,欺騙信徒。說是崔彧經過九天玄雷的轟擊已經升了天。

所有邪教教徒都有一個特點:就算戳穿西洋鏡的事實就發生在眼皮底下,他們也能假裝沒有那回事。

天師道的忠實信徒們都堅持認爲崔彧沒有死,而是渡劫成仙了,他們繼續效忠仙人崔彧的弟子趙躍。加上張英用藥物控制了一些朝廷的官吏。她來自後世,知道歷史上本來就該有一場天師道叛亂,因此便竭力勸說趙躍動手。

師君昇天而去,楚旦也被圈禁,時不我待。趙躍臨時決定提前發動起義,一舉攻克人類黑暗和罪惡的大本營皇宮,迎接天國降臨。

計劃已經訂好了,然而派入都城遊說世家的大祭酒卻被身邊的寵姬告密,事情敗露。都城內一千多名信徒被逮捕殺死。

張英和趙躍就像跳樑小醜一般再次狼狽逃竄,因爲張家暗地裡也做生意,張英在商戶裡說得上話,所以幾人扮作行商,混在大部隊中往西北行去。

朝廷這邊已經通過蔡薇得到了秘密罌粟基地的位置,正在雲貴那邊的山中,南書房幾位大臣都認爲張英會往南逃,再說,張英不過是一介女子,逃出去又能興起多大風浪?關鍵還是要將長壽糕的流出地一舉拔除。楚昭大以爲然,便派了軍隊與墨門中人南下。

南書房幾位大臣和楚昭的判斷沒有錯,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張英的真實來歷——自以爲知道歷史的穿越者。

原先看好的楚旦被圈禁,張英隱約覺得歷史已經不同了,心裡很恐慌。她意識到自己必須要尋一個新的靠山。這時候,貴霜帝國的阿勒坦汗便進入了她的眼簾。

對啊,她怎麼忘了這一位。前世這位可汗的偉大事蹟可是被無數次翻拍成電影電視劇,張英縱然沒怎麼讀過書,對他也十分熟悉。

——出身軍奴的韓起先是在喻王軍中供職,繼而成爲一方鎮守,在犬戎南下時與其裡應外合,在北邊建立了號爲北秦的王朝。僅僅用了一年的時間,在韓起帶領下的犬戎就統一了草原,又用了三年時間北秦統一了北方,之後韓起並沒有搭理偏安於男方的南楚,反而開始了西征,開闢更廣闊的疆域,使北秦的的統治延伸到歐亞大陸,爲他的子孫後代積累更多的財富。

而他本人,也被中亞各族尊稱爲阿勒坦汗。

而此時的南楚還陷在內鬥之中,戰爭和天災導致人民的生活極端貧困,終於發生了天師道叛亂,南楚的世家貴族被大肆屠殺。

尊貴的阿勒坦汗率兵南下,將天師道和南楚朝廷一鍋端。

這位軍奴出身的可汗自此完全統一了華夏。在他統治期間,是中國歷史上版圖最大的時代,他是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戰神,是真正的“一代天驕”。

然而,穿越之初,張英絕對沒有想過要去抱這位的大腿,因爲她知道,像韓起這樣的男人,根本不是她能駕馭的。況且,這位帝王除了戰功累累之外,更以殘暴無情著稱於世,而且非常非常仇恨楚人,身爲楚人的張英根本不敢招惹於他。如今歷史發生了難以預料的偏差,就連阿勒坦汗都沒有統一北方,他的帝國,在更加西邊的中亞和西域一帶,而且連名字都有了改變。

張英在恐慌之餘,下意識想要靠近自己熟悉的事物。況且對於殘暴而偉大的偶像韓起,張英自認還是有所瞭解的——這是一個對南楚懷有極大惡意的極端民族主義者,在一手創建帝國之後,他的理想一定是向南統一整個中國。

張英相信,做過軍奴,受過胯下之辱的韓起,對南楚的仇恨,是絕對不會被時間消磨掉的。對於這一點,張英十分肯定。

前面說過,韓起“戰死”之後,楚昭聽崔景深的建議,在幽雲十六州設有九鎮,即,遼原、薊州、宣府、大綏、延夏、寧肅、固原、玉門關、壺關,由王若谷統領。

自從兩年前犬戎爆發大規模內戰之後,就分裂爲南北兩部,南戎內附,北戎卻往西崑崙一帶遷移。

然而犬戎的沒落卻讓草原上的其他遊牧民族逐漸強盛起來。現在作爲王若谷對手的,是草原上一個新崛起的民族——韃靼人。

韃靼首領叫泰哲。泰哲開始不過是個部落頭領,其部遊牧於陰山南麓帶,雖然也是犬戎大汗的外孫,部落的草原卻十分貧瘠。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個泰哲部自然異常兇猛,然而他們誰都不服,就服當時犬戎的賽也親王,還尊敬地稱其爲阿勒坦汗。阿勒坦在韃靼語中的意思就是太陽。

元嘉元年,泰哲幫助初回部落的賽也親王攻掠犬戎也速該部(就是逮了哀帝做戰俘的那個部落),元嘉二年,兩次攻入西海,助其大敗亦不刺和卜兒孩。可見那個時候韃靼和大楚的關係,因爲韓起,也就是塞也親王的緣故,還是很不錯的。

然而到了元嘉三年,犬戎內部一番亂斗的結果就是塞也親王帶着部衆北遷,韓起陣亡,這個泰哲突然翻臉無情,多次攻掠大楚邊境上的宣府、大綏等地。

王若谷忙着打柔然和靺鞨,竟讓泰哲韃靼漸漸地成了氣候。

泰哲部落縱馬塞上,沒了犬戎壓在頭頂,感覺什麼都好,就是生活得寒磣了一點。老百姓的棉衣穿用壞了,換不了新的,貴族的香皂用完了,得不到更新。因爲這泰哲認爲大楚害死了自己的帶頭大哥,所以十分仇恨大楚,堅決不肯和大楚互市。

看着柔然人靺鞨人都穿得暖暖和和,洗得香噴噴的,若是力氣大肯幹活,還能換上一大口袋土豆紅薯,再也沒心思去打仗。泰哲見了心裡癢,有心要強搶,奈何卻被王若谷領兵打得落花流水。

這時候張英來了。

張英旗下的商隊是這些年中唯一一個願意與韃靼人做交易的,泰哲對他們的觀感自然十分之好。而張英知道泰哲是阿勒坦汗身邊的重臣,也囑咐下面的掌櫃刻意與之交好,算是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誰知現在卻派上了用場。

雖然一開始泰哲還不肯相信張英,不過在張英給他定下的騷擾策略起效之後,泰哲便漸漸對這個女人信服起來。

張英給泰哲出的主意,其實就是游擊戰的方針。只要王若谷一去韃靼人就跑,王若谷一走韃靼人繼續換個地方搶,充分發揮出了遊牧騎兵的機動性。

反正邊界線那麼長,不可能每一次都無懈可擊吧?

你若是認爲泰哲不過是想搶點東西罷了,那可就大錯特錯,在這個舉動背後,還有更加歹毒的陰謀已經悄悄伸向了駐守邊關的王若谷。

最毒婦人心。有資格和能力參與到朝堂鬥爭中的女人都是不能忽視的。楚昭犯了輕敵的錯誤。如果他能夠一開始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從後世穿越而來的女人,從而更加謹慎地對待,也許一切都會是另外一種結果,但世上本來就沒有如果。

很久以後,崔景深也依舊在想,如果當時自己沒有答應崔景行的懇求,沒有娶蔡薇爲妻,自己和陛下也許就會有另外一種結局,但這世上永遠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