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村。
村子裡的大火已被倖存下來的村民撲滅了,家家戶戶門前都放着蓋着破草蓆的屍體,村民們都呆呆地坐在親人的遺體旁邊。
七叔揹着昏迷的秦智勇向村裡走來,長山娘抱着泰平緊跟在後邊,村民們紛紛圍了上去,一個村民把秦智勇從七叔身上接過來,背在自己的身上。
人羣中有人在喊:“七叔!我們還要認命嗎?”
七叔沒有答話,他踉踉蹌蹌地向自己的家走去。
栓子揹着劉參謀拼命地跑着,日本兵在後邊緊緊地追趕,黃信田一瘸一拐地邊跑邊向後射擊,打死了幾個衝在前邊的日本兵,又有很多日本兵追了上來,黃信田繼續向後射擊。
眼看敵人越追越近,劉參謀從栓子背上掙脫下來,他把身上背的公文包塞到栓子手裡,急迫地說:“你們快走,我掩護你們!”
栓子:“不!要走一起走!”
劉參謀:“那誰也走不成!”
黃信田哀求道:“劉參謀……一起走吧……”
劉參謀也很動情:“好兄弟,別忘了我拜託你的事……”
黃信田含淚點了點頭。
劉參謀看栓子和黃信田還在遲疑着,拔出手槍對準兩人:“快走!走!”
這時,又一個日本兵衝了上來,被劉參謀一槍打死。
栓子和黃信田把身上帶的僅有的兩顆手榴彈給劉參謀留下,栓子含淚背起公文包,扶着黃信田向後撤去。
劉參謀用手槍打死了兩個衝上來的日本兵,又有幾個日本兵衝了上來,劉參謀接連扔出兩顆手榴彈,炸死了衝上來的敵人。
劉參謀舉起手槍向衝上來的敵人再射擊時,卻發現已沒子彈了。
日本兵一步步向劉參謀逼近。
栓子和黃信田跑出很遠,回頭望去,看見兩個日本兵正抓着劉參謀的兩個胳膊,把他拖在地上往回跑,黃信田舉槍瞄準。
這時,越來越多的日本兵又追了上來。
黃信田還在瞄着,栓子看到追兵上來,忙上前抓住黃信田的胳膊,喊道:“來不及了!快走!”
黃信田猛地把栓子推倒在地,舉槍射擊,打死了正拖着劉參謀的一個日本兵,可又上來一個日本兵拖起劉參謀接着往回跑。
被日本兵拖在地上的劉參謀大吼着:“黃信田!開槍打我!開槍打我!”
黃信田舉槍瞄着,瞄準鏡裡,十字線從兩個日本兵身上和劉參謀身上來回移動着,遲遲沒有扣動扳機。
遠處傳來劉參謀的喊聲:“快開槍啊!”
黃信田的額頭上滲出冷汗。
兩個日本兵和劉參謀的後邊又出現了更多的日本兵。
黃信田還在瞄着,劉參謀的喊聲再次傳進黃信田的耳中:“好兄弟!打死我!”
瞄準鏡裡,來回移動的十字線最後鎖住了劉參謀。
黃信田大吼了一聲,扣動了扳機,子彈打中了劉參謀……
黃信田放下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栓子拉起他就跑。
河西村。長山家的房子被燒的只剩斷垣殘壁。
長山孃的屋裡,秦智勇躺在牀上,頭上、身上都包着紗布。長山娘坐在牀邊,端着碗正一勺一勺地給秦智勇喂着稀粥,泰平趴在秦智勇身邊,眼睛盯着碗裡的稀粥,舔着嘴脣,秦智勇把長山娘伸過來的勺子推向泰平,長山娘卻堅決地把勺子喂進秦智勇的嘴裡。
泰平:“叔,我不餓,你吃吧。
秦智勇哭了。
這時,七叔揹着一袋米走了進來,把米放在地上。
長山娘忙放下碗,站起身:“他七叔啊,你這是幹啥?你留着吃吧。”
七叔:“家裡還有,以前埋的。家裡也沒別人了,吃不了這麼多了——”
長山娘抓着七叔的胳膊,嗚咽着:“他七叔啊,你可要挺住啊——”
七叔欲哭無淚,哽咽着說:“我這一輩子啊,謹小慎微,膽小怕事,從不害人,只求自保,凡事都精打細算,誰不說我七叔做事明白,可算來算去,落得這般下場。還是盧保長說得對啊,我真是白活啊……”
七叔大笑着走了出去。
長山娘對着七叔的背影:“他七叔啊,你可別做糊塗事兒啊!”
七叔回過頭看着長山娘,苦笑了一聲:“糊塗事兒?我糊塗了一輩子,今天才活明白啊!”
七叔走出院子,看着村子裡悽慘的景象,他從兜裡拿出“歸來證”,看了看,狠狠地把它撕得粉碎,拋向空中。
長山娘爲秦智勇準備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讓他換上,秦智勇接過衣服,心中一震,不安地說:“這是——”
長山娘淡淡地說:“是——是泰平他爹的,你穿上吧,不知道合不合身兒。”
秦智勇握住長山孃的手,啜泣着:“嬸子——我——”
長山娘:“這是他的命,不怪你……”
此刻,長沙天心閣古城牆上,一面殘破的太陽旗在隨風飄動着,俊一和一羣衣衫破爛,渾身是傷的日本兵站在城樓上,舉着槍,聲嘶力竭地歡呼着:“萬歲!萬歲!萬歲……”
長沙淪陷了。
巖井部隊的士兵站在湘江邊,遙望着長沙古城牆上飄揚的太陽旗,同樣歡呼着:“萬歲!萬歲……”
黑田也舉着雙手,興奮地大喊着:“大和魂是不可戰勝的!”
巖井只是默默地站在江邊,呆呆地盯着奔騰不息的江水,思緒萬千,他的心中積澱着很多的困惑,他不明白支那的村婦爲什麼會救助一個日本逃兵,不明白教堂前的那個支那兵爲什麼沒用手中的大刀砍死那個日軍少年兵,這到底是爲什麼呢?突然,河東村祠堂門柱上,那個在大火中燃燒的“仁”字猛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巖井情不自禁地用軍刀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大大的“仁”字。
依然沉浸在興奮之中的黑田走到巖井身邊,情緒激動地說:“隊長大人,武士精神!是大日本帝國的武士精神戰勝了傲慢的敵人!請大人爲士兵們講幾句吧。”
巖井目光盯着地上的“仁”字,意味深長地說:“支那也有支那精神。”他擡起頭看着湘江,“這個民族也許會像這條江一樣,永遠存在吧。”
黑田滿臉迷惑地看着巖井,不明白自己的長官今天是怎麼了。
七叔剛剛埋葬了七嬸兒和小孫女,他拿着鐵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河邊的小路上,這時,迎面走來一隊疲憊不堪的日軍傷兵隊伍,很多的重傷兵由被抓來的村民用擔架擡着。
七叔正想躲開,一個日軍擔架兵用中文叫住了他:“你,這邊地!”
七叔只好走過去,日本兵:“你,苦力地幹活。”
日本兵搶過七叔的鐵鍬扔到一邊,示意他擡擔架,七叔只好接過擔架,和另一個日本兵一起擡着一個傷兵繼續向前走,那個日本兵點上一支菸,跟在擔架的後邊。
七叔擡着擔架,跟着隊伍走上河上的一座獨木橋,七叔看着橋下湍急的河水,眼前不斷閃現着七嬸兒和小孫女的面容。
走到橋中間時,七叔突然雙臂猛的用力,把擔架上的日本兵掀翻到了河裡,又抱住後邊正吸菸的日本兵,大吼一聲:“畜生!老子送你回老家!”
七叔抱着那個日本兵一起撲到河裡,湍急的河水瞬間淹沒了他們。
其他擡擔架的村民也紛紛把擔架上的傷兵掀翻到河裡,然後縱身跳了下去。
日本兵向河裡開槍,河面上泛起殷紅的血水。
栓子和黃信田帶着撤退下來的部分偵察排戰士,在山裡與郭隊長的游擊隊會合了,游擊隊在這次戰役中也遭到了不小的損失。
劉小熙和女衛生員在爲黃信田和幾個負傷的隊員、戰士包紮傷口,郭隊長的胳膊上也裹着紗布。
小王急匆匆地跑來,沉痛地說:“隊長,長沙被鬼子佔了——”
大家聽了,都情緒低落地低下頭,很多人低聲地抽泣着,劉小熙也抹着眼淚。
郭隊長聲音低沉地說:“鄭州丟了,洛陽丟了,現在長沙又丟了,衡陽也危在旦夕,大片國土淪入敵手,可那又能怎麼樣呢!”他站起來,激昂地揮動着拳頭,“中華民族是打不垮的!侵略者的屠刀永遠也嚇不倒咱四萬萬中國人!”
大家都慢慢地擡起頭,看着郭隊長。
郭隊長:“大家都振作起來!我就不相信,五千年曆史的民族,難道會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大家的情緒都激動起來,紛紛表示:“對!勝利是屬於我們的!”
郭隊長:“劉小熙!帶大家唱歌!”
劉小熙不解:“這時候唱?”
郭隊長:“對!這時候不唱,啥時候唱,唱!”
劉小熙:“是!”
劉小熙擦掉眼淚,大聲唱起來:
“哪怕日本強盜兇,我們的兄弟打起仗來真英勇,
哪怕敵人槍炮狠,找不到我們人和影。
讓敵人亂衝撞,我們的陣地建在敵人側後方,
敵人戰線越延長,我們的隊伍愈擴張。
不分窮,不分富,四萬萬同胞齊武裝,
不論黨,不論派,大家都來抵抗。
我們越打越堅強,日本的強盜自己走向滅亡,
看最後勝利日,世界和平現曙光!
……”
游擊隊員們和偵察排的戰士也一起跟着高聲唱了起來。
歌聲在山谷間久久迴盪着……
日軍據點。
隊部裡黑着燈,巖井沮喪地坐在桌後的皮椅上,黑田站在他面前。
看着巖井悶悶不樂的樣子,黑田不解地問:“衡陽敵軍已經投降,在整個豫湘桂戰場,皇軍取得了很大的勝利,閣下爲什麼還是這樣煩惱呢?”
巖井:“美軍已經在菲律賓登陸了,東京也遭到重型轟炸機的轟炸,一片火海啊——”
黑田吃驚地張大了嘴。
巖井哽咽着:“數萬條生命葬身火海啊……地獄的火,這就是地獄的火嗎?”
傳教士的話彷彿又在他耳邊響起,巖井使勁地揉着太陽穴,黑田低聲哭泣起來。
巖井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夕陽:“恐怕很快就要本土決戰了吧,沒想到這麼快,戰火就要燒到日本國民頭上了,那將是地獄的火啊!”
從營房裡隱約傳出日軍士兵的歌聲:
“數一個一呀,嘿,嘿,
人人討厭的軍隊呀,
卻有“志願”入伍的大傻瓜,
……”
巖井仔細地聽着。
營房裡,喝得醉醺醺的日軍士兵們坐在通鋪上,一些士兵身上、頭上包着繃帶,桌上、地上扔着空酒瓶子,桌上杯盤狼藉,他們一邊喝着酒,一邊唱着:
“……
數一個二呀,嘿,嘿,
撇掉了那老爹孃呀,
被徵入伍,立正舉槍帶敬禮,
爲了皇國把命喪!
嘿,嘿——
……”
突然門一響,黑田黑着臉走了進來,大家都嚇得止住了歌聲,呆坐在那裡。
黑田跳上通鋪,盤腿坐在士兵堆裡,也大聲地唱了起來:
“數一個三呀,嘿,嘿,
人人知道的軍隊呀,
看來舒服又快活,
……
士兵們都鬆了一口氣,也跟着黑田一起唱了起來:
……
可是一進來才曉得,
當牛當馬受折磨!
嘿,嘿!
……”
夕陽西下,巖井站在屋前,拄着軍刀,呆呆地望着遠處的落日。
營房內傳出歌聲:
“……數一個五呀,嘿,嘿,
臨時點名真要命呀,
半夜三更爬起來,
班長大人發號令,
報數解散窮折騰!
嘿,嘿!
……”
巖井苦笑了一下。
太陽從東方漸漸升起。
秦智勇光着膀子趴在長山家的房頂上,爲燒壞的房頂重新鋪着稻草,他身上的紗布已經拆掉,泰平蹲在地上仰頭看着他。
長山娘從屋裡出來,手裡正用針線縫着一件衣服,她咬斷線頭,對秦智勇說:“秦排長啊,快下來歇歇吧。”
秦智勇踩着梯子從房上下來,泰平撲過去趴到秦智勇的背上,秦智勇揹着泰平滿院子跑着,泰平開心地大笑着。
長山娘衝泰平嗔怪地說:“快下來!你叔傷還沒好呢。”
秦智勇笑着:“沒事兒,嬸兒,我的傷已經好了。”
泰平:“叔,你帶我上山上玩兒吧?”
秦智勇:“好!”
山上落葉繽紛,秋風瑟瑟。
秦智勇的頭上已拆掉紗布,他和泰平在山坡上相互追逐着,嬉笑着。地上放着砍好的柴禾。
泰平在前邊跑着,秦智勇在後邊追着,泰平邊跑邊咯咯咯地笑着,突然他停下了腳步,在他眼前出現了一片墳地,秦智勇也停下了腳步。
泰平指着其中兩個墳頭對秦智勇說:“這是俺孃的墳,那是俺爹的墳。”
秦智勇心中一震,他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長山的墳前,彎下腰拔掉墳頭上的荒草,心中暗暗唸叨着:“只要我秦智勇不死,一定把嬸子養老送終,把泰平養大成人,你——放心吧。”
秦智勇背起柴禾,拉着泰平,向山下走去。
泰平:“叔,奶奶說你要走了,是真的嗎?”
秦智勇:“嗯。”
泰平哭了:“我不讓你走——”
秦智勇:“叔還會回來的……”
泰平哭着:“騙人……”
然而這些天來,秦智勇無時無刻不想着快些回到部隊,他惦記着自己的戰友。
此刻,栓子也惦記着秦智勇。
一輛輛軍用卡車在公路上行駛着,車上滿載着全副美式裝備的國軍士兵,栓子站在其中一輛卡車上的車廂裡,緊緊握着手中的湯姆遜衝鋒槍,黃信田拿着狙擊步槍,站在他的旁邊。
栓子遙望着遠處的羣山,心中唸叨着:“智勇哥,你還活着嗎?你在哪兒呀……”
河西村村口。
瑟瑟秋風中,秦智勇正向長山娘、泰平告別。
長山娘:“秦排長啊,栓子這孩子從小心眼兒實,你可要多關照他呀。”
秦智勇:“我知道,您放心吧。嬸子,我走了——”
長山娘:“噯。”
秦智勇抱起泰平,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泰平的眼睛裡流出眼淚,哭泣着:“叔——”
秦智勇爲他擦掉眼淚,放下泰平,轉身走了。
秋風吹起長山娘頭上的一縷白髮,她望着秦智勇的背影,突然悲愴地喊道:“智勇啊——你還會再來看嬸子嗎?”
秦智勇轉過身看着長山娘,動情地說:“會來的——”
秦智勇哽咽着說不去下了,他走出很遠,回頭向村口望去,長山娘和泰平還站在那裡遙望着他,秦智勇向他們揮了揮手,又繼續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