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挑着擔子向伙房走去,孫參謀的話又迴盪在他的耳邊:“……要是大家都不把國家存亡的事當成自己的事,都想着回家娶媳婦兒,那離當亡國奴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連子孫後代也要做日本人的奴隸……只要我們堅持抗戰,誓死不當亡國奴,我們都是岳飛、文天祥、史可法!”
快走到伙房時,老楊突然發現那個中年女人手裡拿着一雙布鞋,滿面愁雲地在伙房外徘徊着。
老楊邊走邊疑惑地看着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看到老楊,停住腳步,猶豫了一下,便走到老楊面前,遞上布鞋,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老總,你能把這雙鞋捎給小牛嗎?”
老楊放下擔子,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問:“你是他啥人啊?”
中年女人:“我——我是他娘。知道他在這兒駐防,從河南老家跑了幾天幾夜的山路……”
老楊很奇怪:“那你自己爲啥不去給他?”
小牛娘難過地低下頭:“他——他不想見我……”
老楊越發奇怪:“爲啥不想見你?”
小牛娘低頭不語。
老楊接過布鞋,挑起擔子,說:“你跟我來吧,哪有兒子不想見孃的。”
小牛娘跟在老楊的後邊來到伙房外,老楊回頭對小牛娘說:“走,跟我進去。”
小牛娘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不,我還是——不進去了。”
老楊滿腹狐疑地一個人走進伙房。
伙房裡。小牛正坐在竈臺前燒火,老楊把布鞋遞到小牛眼前:“小牛子,你娘來了你爲啥不見?”
小牛看了一眼布鞋,就把頭扭向一邊,倔強地:“不要!”
老楊很生氣:“你娘辛辛苦苦爲你作的,又跑了這麼遠的路,你咋能這麼沒良心!”
小牛氣哼哼地:“我不想認她!”
老楊火了:“哪有兒子不認孃的!到底爲啥?”
小牛突然低頭哭了起來。
老楊:“小牛,有啥事跟叔說。”
小牛抽泣着:“她——她進過炮樓……”
老楊一愣,沉吟半晌:“咋——咋進去的?”
小牛低着頭,聲音很小地:“被鬼子抓進去的……過十多天才放出來……”
老楊好像明白似的嘆了口氣:“娃兒啊,這不能怪她,要恨你該恨那些狗日的日本鬼子。”
小牛搶過鞋扔出門外:“丟人!她爲啥不去死!”
老楊氣得罵道:“你個小兔崽子!”
老楊伸手要打小牛,小牛娘撲進伙房,抓住老楊的手,哭泣着:“老總,別打他,是我不好,我不該來……”
小牛娘哭着跑了出去。
老楊追到門外,小牛娘已經跑遠了,老楊把小牛扔出的鞋撿起來,回到伙房內,見小牛躺在行軍牀上,臉衝着牆。
老楊無奈地把布鞋插到腰帶裡,罵道:“這個沒心沒肺的小牛犢子!”
老楊從面盆裡拿出發好的面放到案板上,揉了起來,他揉了幾下,突然停了下來,耳邊響起小白的聲音:“和你的面去吧,你老楊以後要用麪糰打鬼子嗎!你也算個爺們兒!”
老楊煩躁地把麪糰向案板上狠狠地摔了一下,聽見響聲,小牛慢慢坐了起來,看着老楊。
老楊默默地解下菸袋,從竈火中拿出一根燃燒的樹枝,把菸袋點着,在小牛的牀邊坐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老楊看着窗外,自言自語地說:“叔喜歡過一個女人,鬼子打進長沙的時候,我跟着部隊撤了,沒顧上她……一個大男人,嘴裡說喜歡人家,可鬼子來了,自己倒先跑了。要是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算啥男人啊!”老楊撫摸着小牛的頭,“連自己的娘都保護不了,還要傷害她,不認她,咒她去死,還算啥男人!還是人嗎?”
小牛慚愧地低下頭,老楊把布鞋從腰帶上拿下來塞到小牛的手裡。
老楊:“小牛啊,明天叔就要走了,不當伙伕了。”
小牛:“去哪兒?”
老楊:“去戰鬥部隊,跟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去!”
小牛興奮了起來:“叔,我也去!”
老楊笑了,磕了磕菸灰:“像你這樣的上了戰場沒一袋煙功夫就得死,你還小啊——”
小牛不服氣地:“我不小了,十四了!我不怕死!”
老楊長嘆一聲:“要不是打仗,你這個歲數,正是念書的年齡啊!”
小牛:“唸書有啥用?”
老楊:“唸書會讓你知道好多東西啊。”
小牛不解:“知道啥東西?”
老楊想了想:“比方說人是啥變的,小牛,你知道人是啥變的嗎?”
小牛茫然地搖搖頭。
老楊:“就是說,人是打哪兒來的?知道嗎?”
小牛:“爹孃生的唄。”
老楊嘆了口氣:“要想打敗小鬼子,光不怕死還不行啊,還要能識文斷字,知道嗎?”
小牛點點頭。
老楊:“沒事兒的時候多看點兒書,多認認字兒,將來用得着啊。別跟你叔一樣,一個大字兒不識。”
小牛笑着:“叔,那你不回家娶媳婦兒了?”
老楊哈哈大笑,笑罷豪氣沖天地說:“倭奴未滅,何以家爲啊!”
翌日晨,訓練場。
秦智勇、栓子、老曹、周廣仁、黃信田和二十幾個戰士已列隊站好,孫參謀站在大家面前。
孫參謀掃視了一下所有人,大聲地下着命令:“立正!”
全體立正。孫參謀:“稍息!”
全體稍息。孫參謀:“我們的偵察排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由秦智勇任排長,一班曹秉義任班長,二班黃信田任班長,三班古長栓任班長,我負責對大家的訓練……”
伙房內。老楊打好揹包,背在身上,看着小牛空空的牀鋪,自語:“這個小牛犢子,一大早兒又跑哪兒去了?”
老楊正要走出伙房,又停了下來,從懷裡掏出裝錢的花布包,走到小牛的牀前,把花布包塞到小牛的枕頭下。
老楊走出伙房,四下望望,看到不遠處,小牛和娘正抱頭痛哭。
老楊會心地笑了起來。
小牛娘看見了老楊,忙向老楊揮了揮手,小牛也向老楊跑來。
小牛跑到老楊面前:“叔,你這就走嗎?”
老楊點點頭:“走了。”
老楊看了一眼遠處的小牛娘:“小牛,照顧好你娘,她受的苦夠多了。”
小牛點點頭:“嗯。”
老楊轉身走了。
老楊走出很遠,回頭望去,看到小牛和娘一起向他揮手,老楊也向他們揮揮手。
小牛娘摟着小牛目送老楊越走越遠。
訓練場上,孫參謀正帶着全副武裝的偵察排的戰士在操場上跑步。
體能訓練結束後,孫參謀又爲戰士們講授戰術技能,包括刺殺要領以及怎樣使用美式湯姆遜衝鋒槍、迫擊炮、槍榴彈、炸藥和地雷等等。
在講授地雷的使用時,栓子聽得格外認真。
戰術技能訓練之後,孫參謀又坐進卡車駕駛位給戰士們講授汽車駕駛要領,然後讓周廣仁上去開車,周廣仁戰戰兢兢地爬進駕駛室,啓動卡車,卡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孫參謀又拿起一顆日式97式手榴彈,他突然拔掉手榴彈的保險銷,嚇得大家趕緊臥倒,只有老曹和黃信田站在那裡哈哈大笑,孫參謀把手榴彈在地上磕了一下,再扔出去,手榴彈在遠處爆炸,戰士們剛鬆了一口氣,這時,周廣仁駕駛着卡車搖搖晃晃地向人羣衝了過來,大家四散奔逃。
孫參謀着急地大喊:“快踩煞車!”
驚慌失措的周廣仁猛打方向盤,卻把車開進路邊的河裡,河水迅速沒過車頂,周廣仁狼狽地從車窗裡爬出來,游上岸,戰士們站在岸邊哈哈大笑。
接下來開始射擊訓練,戰士們拿着步槍,打百米外的罐頭盒,所有人都命中目標,打飛了罐頭盒,只有周廣仁未打中,再次受到老曹等人的嘲笑,周廣仁懊惱地再次瞄準,正要扣動扳機,突然一聲槍響,罐頭盒被打飛,大家回頭一看,老楊揹着揹包,站在大家身後,得意地把槍還給黃信田。
老楊走到孫參謀面前,立正敬禮:“報告連長,炊事兵楊福禮要求參加偵察排!”
孫參謀笑了:“好!老楊,我就知道你老楊不是孬種!你就當二班班長,黃信田任副班長。入列吧!”
老楊:“是!”
大家紛紛鼓起掌來,只有黃信田面露不悅。
老曹親熱地摟着老楊的肩膀:“老夥計,你不打算回家娶媳婦了?”
老楊笑着:“有你老曹陪着我,要媳婦兒幹啥?”
大家都鬨笑起來。
孫參謀:“老楊,等打完了鬼子,我保證讓你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
大家再次鬨笑起來。
老楊卻收斂了笑容:“那個時候,我老楊已經死了。”
大家都止住了笑聲。
雅美躺在牀上,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彭老爹端着一碗剛熬好的藥,走到牀邊:“孩子,你醒了?快把這碗湯藥喝下去。”
雅美坐起身,接過藥碗喝下,感激地:“老爹,要不是你救了我——”
彭老爹擺了擺手,打斷她:“你叫啥?”
雅美:“覃二妹。”
彭老爹:“你咋掉到河裡了?”
雅美抽泣着:“鬼子殺了我爹孃,又要抓我,我就是死,也不能讓他們抓住……”
彭老爹同情地點點頭:“你還有啥親人?”
雅美搖搖頭,淚掛腮邊。
雅美想起了哥哥吉村,她知道吉村此時一定像瘋了一樣在到處找她。
此時,吉村帶着隊伍沿河邊搜尋着雅美的蹤跡,突然他看見河邊草叢上掛着一個青布帕,他忙跑過去,撿起清布帕,凝視良久。
吉村仰頭向山上望去……
長山筋疲力盡地躺在牀上,媳婦兒坐在他旁邊,心疼地看着他。
長山愁眉苦臉地:“這幾天可真是累壞了!”
長山媳婦兒:“你跟七叔說說,不去不行嗎?”
長山:“不去?哼,日本人是那麼好說話的?鄰村一個伢子想跑,被日本人一槍給打死了。”
長山媳婦兒:“傻伢子幹嘛要跑嘛。長山,以後日本人要你幹啥就幹啥,可千萬別惹日本人生氣,你要是出了事,我們娘倆兒靠誰啊!”
長山媳婦兒說着哭了起來。
長山坐起來抱住媳婦兒,撫摸着她的肚子:“我以後就爲你們娘倆兒活着了,這次也多虧七叔照應。”
長山媳婦兒:“七叔咋沒和你一起回來?”
長山:“七叔去鎮上了,日本人好像很器重七叔。”
長山媳婦兒擦了擦眼淚:“以後你多聽七叔的話,他懂的事兒多。”
長山:“嗯。”
長山媳婦兒:“七叔啥時候回來?
長山:“明兒個吧。”
翌日晨。七叔一手拉着孫女,一手舉着一面自制的小太陽旗,興沖沖地走在回村的路上,突然天空傳來一陣轟鳴聲,七叔仰頭望去,一架日機正從空中飛過,七叔嚇得趕緊拉着孫女趴在地上,空中飄下滿天的小紙片,七叔從頭上摸下一張,見上面寫着“歸來證”。
七叔很好奇,從地上爬起來,把“歸來證”湊到眼前,仔細地看着,嘴裡小聲地讀着上邊的字:“保障生命安全,歡迎參加和平。經與日軍前線部隊……”
七叔念着念着,臉上漸漸綻出笑容,他連忙又撿了幾張,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這時,對面走來了一隊日本兵,七叔忙揮動着小旗,拉着孫女畢恭畢敬地站在路邊,向日軍隊伍鞠躬。
走來的日本兵是穿着日軍軍服的偵察排戰士,老曹和老楊扛着“歪把子”輕機槍走在排頭,扮成日軍准尉的周廣仁掛着軍刀,走在隊伍旁邊,扮成小隊長的孫參謀同樣掛着軍刀,走在隊伍後邊。
周廣仁用日語喊着號令:“一二、一二……”
栓子看見七叔,趕緊把帽檐往下壓了壓,低下頭。
隊伍從七叔面前走過,七叔機械地揮動着手裡的小太陽旗,諂媚地笑着,直到隊伍過去很遠,才拉着孫女接着趕路。
老曹低聲地罵着:“呸!狗漢奸!”
老楊很不以爲然:“那不是漢奸!不過是一個老人和孩子。”
周廣仁繼續用日語喊着號令:“一二、一二……立定!”
所有戰士全部立正站下,只有老曹和老楊還在邊走邊小聲爭論着。
老曹:“歡迎鬼子就是漢奸!”
老楊:“那漢奸可多了,他們是被日本鬼子嚇怕了——”
黃信田在隊伍着急地小聲喊着:“老曹,餃子給了,還走!”
這時,周廣仁快步跑到老曹和老楊面前,擡手給了他倆每人一記耳光,用日語罵道:“混蛋!聽不懂號令嗎?”
兩人剛想發作,孫參謀走過來:“打得好!如果在敵人面前,你們聽不懂日語號令,就死定了。”
老曹和老楊回頭一看才發現隊伍已在他倆身後遠遠地停下了,兩人無奈地對望了一眼。
周廣仁用日語命令:“入列!”
老楊、老曹有氣無力地立正回答:“嗨!”
周廣仁不太滿意,用日語又大聲地重複一遍:“入列!”
老楊、老曹只好再大聲地立正回答:“嗨!”
兩人重新入列。
周廣仁用日語:“齊步走!”
隊伍繼續前進。
老楊邊走邊對走在他前邊的周廣仁低聲威脅着:“二鬼子,你奶奶的,不想活了?敢在弟兄們面前打老子的臉,等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老曹咬牙切齒地附和着:“對!回去再跟他算賬!”
周廣仁回頭,故意用日語大聲地說:“什麼?要反抗嗎?混蛋!再說廢話,小心砍你的頭!”
周廣仁一手握着刀把,一手握着刀鞘,做了個拔刀的動作,兩人瞪着眼睛敢怒不敢言。
隊伍繼續向前走去。
彭老爹揹着柴禾,站在半山坡上,怒視着這支隊伍從山下小路上走過去,心裡暗暗罵了一句:“畜生,看你們還能蹦躂幾天!”
彭老爹揹着柴禾,回到自家院前,看見雅美坐在屋外的山坡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遠處山巒疊嶂,溪水潺潺,山谷間鳥聲嚦嚦。
彭老爹埋怨雅美:“二妹,你咋起來了?”
雅美回頭,笑着:“老爹,我好多了。”
雅美跑到彭老爹面前,幫他卸下背上的柴禾。
雅美:“老爹,這裡的景色真是太美了!真想永遠呆在這裡啊!”
彭老爹笑着:“那好啊,二妹,那你就留下來吧,反正我也無兒無女。”
雅美:“老爹,您的家人呢?”
彭老爹拿起柴禾向茅屋走去:“都死了,都被日本鬼子殺了……這些狗日的……”
雅美愣了一下,半晌無言,彭老爹的話讓她又回到了現實世界,她擡頭望着遠處的山巒,憂傷地說:“要是沒有戰爭該多好啊!”
彭老爹把柴禾放在屋前,然後坐在木凳上編着竹筐,自言自語地:“要想沒有戰爭,那非得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才行啊。好好的地方,讓他們禍害成啥樣子了!剛剛在山下還看見一隊日本兵,這些狗日的!”
雅美一怔,問:“在哪兒?”
彭老爹:“山下。”
雅美不禁向山下望去。
雅美心中默默地念叨着:“哥哥,是你嗎……”
此時,吉村正帶着小隊日本兵在密林中跋涉着。
吉村邊走邊低頭凝視着手裡的青布帕,耳邊想起雅美的聲音:“……哥哥上回來信說當參謀很無聊,這種想法可不對啊,要知道,帝國軍隊中很多了不起的英雄可都是從參謀幹起的啊,土肥原將軍、石原將軍、板垣將軍、牟田口將軍、辻政信將軍,連東條首相也做過參謀呢,這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都是帝國的精英!所以哥哥不要灰心啊!從小到大,我可一直以哥哥爲榮啊!哥哥,加油……”
吉村望着遠處的羣山,心中默默地說:“雅美,我一定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