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青棱正和蕭樂生站在玉華山的半月巔上,遠眺蒼茫大地。
半月巔是玉華山上的奇觀,峰呈半月形,勾在半空,被雪覆蓋,遠遠看去像一彎弦月,峰巔只用石柱與鏈索圍了一個簡易的觀景臺。
此處風勢很大,幾乎要將人吹走,站在崖邊,雲霧繚繞,隱約可見霧下玉華大地,若是霧散,則能看見最遠處的一抹紅豔,那便是烈凰秘境的所在之處。
唐徊七日未現,她和蕭樂生只能等待。
這裡人跡罕至,靈氣逼人,青棱幾乎都待在這裡,今天不知爲何蕭樂生竟跑了過來。
“師妹,你可知師父來此所爲何事?”原來他是來打聽消息的。
可惜青棱也不知道。
“你和師父這些年去了哪裡?你就要結丹了吧?要不要師兄幫忙?”蕭樂生衝她笑嘻嘻。
“師兄,你到底要做什麼?”青棱轉頭打斷他沒完沒了的問題。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如今是師父的心腹,師兄以後還得仰仗於你!”蕭樂生倒沒有再賣關子,他兩百多年不在唐徊身邊,心虛得很。
“你們師父是來求娶我宗墨聖女的!”一個嬌蠻清脆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來。
蕭樂生一驚,轉頭看去,原來是當日的小女孩雪薇。
“你所言當真?”蕭樂生滿眼震撼地望向雪薇。
雪薇得意地揚揚頭,視線卻落在青棱身上。
“當然!不過我們聖女豈是你們這些散修能褻瀆的,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雪薇衝着青棱做了一個鬼臉。
青棱的耳邊卻只有幾個字。
求娶墨雲空。
半晌,她纔回神,是了,這纔是他要做的事。
三百年相伴怎敵得上他心中仙道漫漫。
她咬牙嚥下心頭浮起的難明痛意,望着山崖之外繚繞的雲霧不作一語。
龍腹百年,只作一枕荒唐夢,除了三百年的交易約定,他們之間不再有多餘的糾纏,若他能得墨雲空青睞,便也無需她的凡骨續命,如此,甚好。
他們不必爭鬥,便只是萬華之上的尋常師徒,經年累月,他會有他的絕情之路,而她,自當取回烈凰神威,行她的求生一道。
仙道有別,他們終將殊途不同歸。
“青棱。”一聲滄桑疲憊的聲音,伴隨着一股龐大的威壓,籠罩在這半月巔上。
雪薇修爲最低,感受到這股威壓,已驚得跪了下去。蕭樂生也俯了身,只有青棱,挺直着背轉過身來,卻望進一雙沒有盡頭的眼眸裡。
七天不見,唐徊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彷彿經過漫長難捱的數千年時光,他雙鬢髮絲已經蒼白,垂在臉頰旁邊,落拓而荒涼。從龍腹中出來時的那股飛揚意氣全部沉斂,只餘下脣邊的冷漠和眼中的絕情。
這七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莫非墨雲空不同意他的求娶?
青棱心頭驚疑,可那驚疑中有一絲沉默的痛,宛如絲線,控制着她的心跳。
“青棱。”唐徊只是叫她的名字,不說別的。
“師父,弟子在此。”青棱不明所以,只能按下心頭疑惑,換上舊日的笑顏,謙卑恭敬地站到他眼前。
“青棱。”這一次是呢喃。
唐徊最後一次叫她的名字,像在龍腹中時那樣,溫柔低啞,纏繞在耳邊如醇酒醉人。
青棱擡眼,前面卻突然有一股滔天殺氣傾瀉,頃刻間將她包裹,她措手不及,擡起眼時,唐徊手中已化出一道劍光,從她心口穿過。
她只聽到心口一聲低微清脆的玉石碎裂聲。
疼,錐心刺骨,噬魂蝕魄,也比不上這樣的疼。
殷紅的血順着劍光流下,染上唐徊的手,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在場的另外兩人都看傻了眼。
青棱身體一晃,朝後面退去,劍光從她心口抽離,飛起滿天血霧。
她嘴脣囁嚅一下。
唐徊忽然想起那天她在醉夢中的囈語。
師父,你爲何殺我?
一語成讖!
可她沒有出聲,素來平和討好的臉上,由驚詫到平靜再到冷漠,瞬間轉變。
她胸口的血染遍青衣,如盛放的殷紅火花,她的眼底沒有恨,只有讓人陌生的悲愴與冰冷。
三百年的壽元交易,他真的,只給了她三百年!
“師妹,小心!”蕭樂生忽然一聲驚呼,青棱已從鐵索矮欄上跌下,他伸手想拉她,卻忽又記起,是唐徊要殺她,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任她跌落,眼中升起了一抹悲切。
從此之後,青棱不再。
唐徊的手也一樣僵在半空,心中有一樣東西被狠狠剝離,原來消滅心魔是件如此艱難的事,竟敵過他近千年歲月所遇的任何一次危險。
那樣的痛意,比之舊日種種,都要痛上萬分。
一道淚,從眼眶不小心滑落,瞬間就被崖上凜冽寒風吹散,只留一絲刺癢在臉上。
他的眼神已沉,從此,就真的絕情了?!
築基期的修士沒有結丹,穿心一擊是致命並且無救的傷害,和凡人一樣。
唐徊大抵還是心有不忍,並未用幽冥冰焰焚燒她的魂魄,留了她一條輪迴之路。
可是……
青棱死不了。
因爲她的胸膛是空的,她的心在烈凰樹下。
那一劍,刺碎的只是她用來掩人耳目的五蛛石以及她來不及明白的情愛。修行千年,凡間百年,她歷經種種,唯獨情愛不識,領悟之時,卻已是絕路。
刻骨相思,卻只得離路三寸。
玉華山的風很冷,錐心刺骨,半月巔很高,青棱有種從天際跌落的錯覺。粉身碎骨,會是她這一番歷煉的最終收場嗎?
她眼中忽然紅光閃過,魔意再現。
“破!”她指尖醮血,印上了縛魂珠。
漫天神威突然暴起,籠罩整個半月巔,乃至玉華山,亦震驚了整個玉華山的修士。
墨雲空本站在雲上看着唐徊,眼神冷漠,卻忽然被這股神威壓得動彈不得,那充滿了凜冽殺意和悲恨的神威,如重石錘入胸口,竟叫她脣角沁出一絲血。
這是屬於返虛期纔有的力量,甚至已到了接近天道的地步。
在這樣的威壓之下,他們的魂識甚至無法打開。
到底是誰?
唐徊被這威壓震得從悲痛中醒來,心中漸漸升起冰意。這股威壓,他太熟悉了,在太初門大劫時,就曾經在他身邊出現過,替他殺了杜照青。
他望着青棱跌落的方向望去,那裡茫茫一片白霧,什麼都看不見。
不管她什麼身份什麼來歷,只怕今生今世,他們都難再相見。
忽然間他心頭一痛,很快便麻木了下去。正如墨雲空所言,有情方可絕,情既已絕,再痛便也只是時日長短的問題。
落在半空中的青棱身邊虛影升起,雙手托起她的肉身,和她如出一轍的透明臉龐上,此刻是悲憫的眼光。
“你入魔了!”虛影的聲音很悠遠。
青棱閉上眼,沒開口。虛影一嘆,託着她的身體,飛離了玉華山,找了一處人跡罕至的荒蕪山谷,將她放下。虛影手一揮,將她身上與唐徊相聯的纏心符,輕輕抹除,方纔漸漸消失。
山巔的唐徊心頭一空,已察覺到與他相聯的那抹牽掛,已徹底消失,遠空只剩一片白雪大地。
而谷中青棱躺在冰冷堅硬的泥土上,眼前一片血色,耳邊依稀纏繞着穆瀾的笑聲。
“師父,你早就料到了嗎?”她呢喃着,身上的血幾乎將她整個人浸沒。
意識緩緩消失,只有滿天滿地的紅,和烈凰一樣鮮豔。她陷入一片殷紅的血色中,渾身冰冷地蜷縮在角落中,瑟瑟發抖。
“你這廢物,不中用的東西!”恍惚之間,熟悉的冷語傳來,她疑惑地擡眼看去,卻見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只是她雙眼赤紅,藏着重重殺機。
“你是誰?”青棱仍舊蜷縮着蹲在地上,語不成調地問。
那紅眼青棱滿臉戾氣,一隻手已抓起她的衣襟,將她從地上拎起。
“我是誰?你說我是誰?你這廢物,枉費你有千年道行,返虛修士,說出去簡直笑死人。貪生怕死,卑微孱弱,你活得比一條狗還不如!”紅眼青棱罵起她來不留餘地,“放着好好的返虛修士不當,跑到凡間歷煉,被這些低修耍弄!空有一身本事,卻像堆爛泥!若我是你,寧願被穆瀾奪舍,也好過這樣苟且偷生。”
聽到穆瀾的名字,青棱渾身一震,眼神漸漸清明。
“你既然活得如此不甘不願,卑微可憐,不如把這條命給我,我替你活下去,我替你殺盡那些可恨之人,我替你站在這萬華神州的巔峰之上!”紅眼青棱眼中一道冷光閃過,抓着青棱衣襟的手越發用力起來。
代替她活下去?!不,沒有人可以代替她!
她要的道,是求生之道,不論如何,她都要活下去,從前的穆瀾不能讓她死,唐徊一樣不行,眼前的人更加不可能!
“滾開!”青棱伸出手,朝着紅眼青棱的胸前猛力攻去。
紅眼青棱卻彷彿早有預料,向後退去一步,臉上綻開一絲詭異的笑容。
“奪我生者,必殺之!”青棱看着對面和她面容無二的人,聲音如冰雪般冷冽。
“殺我,你殺得了我嗎?你要知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殺了我,就是殺了你自己!”那紅眼青棱狂笑着,身影漸漸消失。
世界又恢復到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冰涼的溼意一滴滴落在她脣上,叫她乾裂的脣一陣陣刺疼。
她眼皮微擡,混沌中,一個白衣少年正蹲在她眼前,用樹葉盛了水緩緩喂入她脣中。
那少年生得眉目清俊,脣紅齒白,烏髮用青木綰起,散下幾縷垂在眼前,很是漂亮,他的手白皙修長,看起來就是雙溫柔的手。
有一點像唐徊那小煞星。她想着,心上卻鈍痛。
他喂完水,便起身,轉身的時候,青棱依稀聽見他低低的聲音。
“蠢女人!”
“肥球,把你的尾巴藏好點,不然要叫人認出你是個妖孽!”青棱躺上地上,望着他的背影冷冷出聲。
那少年渾身一震,緩緩轉頭。
“別叫我肥球,我有名字,何望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