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妃
“……”席蘭薇怔神中不禁心中低笑一聲。霍祁挑眉睇睇她,慢悠悠的話語故意說得陰陽怪氣:“就你會看?”
倒是對此很在意麼……
就在這兩句打岔中輕鬆下來幾分,繼續靜等御醫來回話。
其實霍祁也有點提心吊膽。話雖是那麼說了,但最後的結果如何他到底還是拿不準的。是以看奏章難以看進去,又翻了兩頁,索性放了下來,側眸問蘭薇:“出去走走?”
蘭薇微一愣,他又笑道:“他們大概還要議一陣子,不急,慢慢議就是,咱們回來聽。”
也好……在這呆着總是緊張,倒真不如出去散散心。
於是隨着皇帝一併出了殿,皇帝未讓御前的人跟着,蘭薇便把秋白清和也留在了殿裡候着。二人靜默地一路走着,皇帝時不時尋個話茬問蘭薇兩句話,多是容易回答的,或點頭或搖頭便可。
不久就走到了靈殷池。湖邊有一片假山石錯落有致,離着尚有一段距離,就聽得一片燕語鶯聲。是有女子正交談着,仔細聽似乎還有孩童嬉戲。
哪裡來的孩子?宮裡尚無皇子帝姬呢。
蘭薇面露疑惑,側首看向皇帝。霍祁也微一滯,思了一瞬後遂即恍悟,銜笑道:“倒是忘了,姑母回宮來住,召了不少外命婦作伴。”於是指了一指另一旁的小道,“走那邊。”
是要避開不見的意思。蘭薇有些遲疑,他不見外命婦無妨,可若是大長公主在,她一個嬪妃到了跟前總不能不去見禮。
別的倒也不怕,只是此處來往宮人本就多,若是看了去,私底下傳些閒言碎語出來,讓大長公主對她徒生不滿,她連解釋都沒得解釋。
是以足下未動,霍祁走出去一步又回過頭來,問她:“怎麼了?”
蘭薇指了指那邊的一片熱鬧,動了動嘴脣:“臣妾該去向大長公主問個安。”
“……什麼?”霍祁微一愣,沒看懂。
於是他將手遞給她,蘭薇便又在他手心裡寫起來:“臣妾去向大長公主問個安。”擡眸窺了他一眼,續寫一句,“陛下若無心應承外命婦,臣妾自己去便是。”
善解人意得很。
霍祁的確就是此時懶得應付那些禮數,但一想大長公主都召了何人前來,短一思忖,終還是道:“同去,朕也跟姑母問個安。”
是以一同行去,二人的突然而至讓一衆正談笑的外命婦頓時安靜了。規規矩矩地見禮問安,就是尚不懂事的小孩子也知道該認真地行這個禮。
蘭薇隨着霍祁走上前,在他一揖的同時福下身去,聽得他說:“姑母安。”
“陛下。”南瑾大長公主頷首微笑,視線很快便落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蘭薇身上。霍祁站直身子剛欲介紹兩句,大長公主雙眸一亮,卻是先道,“這是蘭薇?”
二人皆一怔,蘭薇福身承認。南瑾大長公主便笑了出來,手在腰旁比劃着一個高度:“上次見你時,你剛……這麼高。近兩年在淄沛,沒少聽說席家的女兒出落成了個美人,長陽城裡沒有人不知道的。前些日子又聽聞你進了宮,今日一見……倒真是個美人。”
南瑾大長公主始終語中帶笑,說得慈祥親暱。蘭薇雙頰不覺一熱,再一福身算是謝了誇讚。霍祁在旁也一笑,沉了一沉道:“恰巧經過,才人聽說姑母在便想見個禮。她傷了嗓子說不出話,姑母別見怪。”
“這我知道……”南瑾大長公主聽言緩點了點頭,喟嘆了一聲,眼中亦有幾許惋惜。默了一默,寬慰蘭薇道,“既然進了宮,就好好隨着陛下,從前的事如何……陛下不在意你就也不必掛心。”
心知她指的不只是自己致啞之事,還有悔婚一事——這是她近來被人議論最多的兩樁事。旁人若是當面提起了,總多少有譏諷之意,可從面前這大長公主口中說出來,卻讓人沒有半點不舒服。真真切切的,全是以長輩口吻道出的囑託。
“從前也沒什麼可讓朕在意的事。”霍祁笑意淡淡,好似當真不明白南瑾大長公主在說什麼,“雖然席垣曾是朕的老師,但朕與才人,從前當真不熟。”
略有錯愕,南瑾大長公主很快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不僅是不在意,更是不想旁人多提了。於是對面前的兩個晚輩欣然放心,點了點頭,噙笑道:“那就不多耽擱陛下與才人了。”
二人便又各自一揖、一福,再在一衆命婦的恭送下離開。蓮步輕移間,席蘭薇瞟見兩步外正恭謹施禮那人,被霍祁握在手中的手陡然一顫。
這陣顫抖極是明顯,霍祁當即側過首來,睇一睇她,眼含關切:“怎麼了?”
蘭薇定着神,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她分明連面色都有些發了白。霍祁疑惑,無意中回頭掃了一眼,便也看到那人,呼吸一凝,移回視線來,口氣仍很溫和:“是看見她了?”
席蘭薇輕輕一吸涼氣,嘴脣翕動:“誰?”
“越遼王側妃,許氏。”皇帝睇視着她,未見不快,給出的這個答案卻讓席蘭薇身上發寒。
是,就是因爲她。上一世時,她與許氏結了許多怨,她眼睜睜看着許氏在府中得寵、有子。一次次地被她害、被她欺負,卻半點法子也沒有。
那是遠在千里之外的越遼,離席家那麼遠、離皇城那麼遠。最該護她的夫君永遠只會護着許氏,任由她在府裡活得愈發擡不起頭。
所以直到這一世,她都在恨,恨到見了許氏就無法平靜。
只是這種恨……在皇帝看來,只會是她記掛霍禎了。
皇帝仍在審視着她,等着她答話。蘭薇擡起頭,與他對視了短短一瞬,低頭執起他的手:“陛下多慮了。”
霍祁感受着手掌心裡的陣陣癢意,輕輕一笑:“朕什麼都未說。”
意思是她心虛。
蘭薇苦澀一笑,壓制着心驚繼續寫道:“陛下會這般問出來,除卻懷疑臣妾仍記掛越遼王外,還能是何原因?”
一貫的該不客氣就不客氣。霍祁本就是有點疑惑,卻被她如此態度弄得當真有點惱。面色一黯,要斥出來的話卡在了嘴邊。
蘭薇仍低着頭,手指在他掌心有一下沒一下的划着——沒有在寫什麼字,只是這麼划着。他透過她低覆的羽睫,看到她眼眶紅了。
難免一懵。宮中嬪妃雖多,可敢在他面前露出委屈的卻沒有——有意撒嬌是另一回事,當真委屈不快的反倒更是強壓着不顯露出來。許多時候他能看出來,卻是沒心情多哄。如今碰到這麼一個半點不遮不掩的,霍祁倒是有點無措。
在手心裡胡亂划着的纖指一頓,再劃便明顯是在寫字了,她在說:“陛下果真還是在意的。”
而片刻前,他分明還在大長公主面前說,先前沒什麼可讓他在意的事。
她明明寫得很是委婉,他還是覺得自己被人指責言而無信了。見她沉容靜立着,姣好的面容冷冷淡淡的,還有點紅暈。皓齒緊咬嘴脣、直咬得那原本色澤瑩潤的朱脣都泛了白,才把已盈在眼眶裡的眼淚忍住了。
霍祁心底同時縈繞着不耐和憐惜,想哄她幾句,又覺得自己實在也……沒說什麼過分的話。
這種躊躇爲難來得奇怪得緊。如是別的嬪妃,讓他生了這種不耐,他是斷不需多做斟酌的,當即離開便是了。
眼前這位……
明明委屈來得比旁人還要過分些,就是讓他狠不下心拂袖離去。
“別哭。”皇帝到底開口哄她了,雖是強撐着用了比較生硬的口吻,也還是得暗自承認跟她心軟了,“朕也沒說什麼。”
蘭薇略微擡了擡首,羽睫仍是低低覆着,一副看也不敢看他的樣子。皇帝沉默一陣子,放緩了語氣又道:“是回過頭正好看見許氏才那般問你,沒有別的意思。”
已是破天荒地跟她說了兩句軟話,她卻還是那副樣子——怕他生氣忍着不哭,可明明還是有委屈、有在怪他。
轉瞬間不耐煩更多了些,皇帝擡手一挑她下巴,帶着三分厲然沉聲道:“再如此,朕便不管你了。”
話音纔剛剛落下,那忍在眼眶裡的眼淚就順着臉頰流了出來。只一滴而已,緩緩滑過她白皙的面容,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手指上。
這人……
明明敢跟刺客過招、自己中了劍都還想再給對方補一劍,怎麼現在就能嬌弱成這個樣子?偏還看着不像假的……
霍祁思量着,凝視着蘭薇的目光愈發森然,好像要就此把她看穿似的。
直到她的下一滴眼淚滑下來。
皇帝的神色驟然一鬆,放下手背過身去,兀自無奈地一嘆,繼而又轉回來攬住她,再度帶上笑意的語聲壓得低低的:“不許哭了,朕說錯話了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