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林顯得有恃無恐:“幾點回學校,不是看我心情,很隨意的一個決定嗎?”
趙慶田也沒有兜圈子:“平時不好說,但那天肯定不是,你很晚回學校,是因爲在這裡約見了我們的同事。”
慢慢擡手推了下鏡框,女孩兒用呆呆的表情看着兩人:“你們怎麼突然間這麼關心我?”
劉鬱白正想開口,卻因爲桌子下面的膝蓋被人輕輕拍打了一下,立刻噤了聲,順便低聲咳嗽了咳嗽,迴歸沉默。
許諾林語氣平緩的問題,在趙慶田聽來,卻像是咄咄逼人的姿態“你們怎麼會突然間查到我身上?發現了李木涵臉上的傷疤是人爲所致?陸千芊怎麼交代的?在她的口供裡,牽扯到我的名字了?”
或許是從陸千芊那裡得到了教訓,趙慶田提醒自己,絕不能讓對方看出端倪。
“我們要想併案處理,就必須把所有的物證、口供、相關人員訊問記錄之間的關係整理清楚,有位同學在接受調查的時候向我們透露了你的這個情況,因爲恰巧發生在程依青跳樓自殺當天,所以我們認爲最好找你具體瞭解一下。”
劉鬱白在一旁聽着,覺得師父解釋得合情合理,可惜他從許諾林眼角處那一絲若隱若現的輕蔑笑意中看出來,她並沒有相信。
她不會相信的,這一點趙慶田很清楚,但他毫不在意。
他既然選擇了“有位同學”這種無從查證的指代名詞,就是料定了對方只能心照不宣地接受自己根本站不住腳的託辭,不然呢?表示質疑?過多追問,只能讓她自己步入掩耳盜鈴,欲蓋彌彰的窘境。
果然,女孩兒不再動搖此次“會談”的必要性,但並沒有退步,不動聲色地強調了自己的絕對性優勢:“具體啊?很多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告訴你們,畢竟當初是拜託我爸爸幫忙的,我怕萬一會對他有什麼影響,那可怎麼辦啊?”
劉鬱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喉頭一緊,似是被嚥下的空氣噎住了,晃動的瞳孔,瞟了瞟師父。
“行啊……”趙慶田暗自鬱悶,“看起來是伏低做小、楚楚可憐的樣子,結果一出手就找準了我們的七寸。”
許諾林乘勝追擊,徵求和試探的語氣非常逼真:“要不,先打電話給我爸爸,問問他?”
看着女孩兒將身體轉向一旁,從揹包裡翻找手機,兩人慌了。
他們知道,女孩兒給爸爸的問候電話若是打通了,那麼這個下午剩下的時光,兩人必定是在隊長辦公室裡度秒如年。
“別打了,”趙慶田強裝鎮定,“如果涉及面太廣,又和我們負責的案子關係不大,就用不着解釋了。”
許諾林臉上浮現出猶豫的表情,隨即輕輕點頭,把手機放回包裡,慢條斯理地調整着揹包的肩帶:“這樣的話,我先走?”
女孩兒就要起身道別,劉鬱白藏在桌子下的手,使勁兒拽了拽旁邊那個同樣不知所措的人的衣角。
趙慶田豁出去了:“曾經住在1103的六個女生,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許諾林的動作停滯了一下,目光回到警察叔叔的臉上:“什麼意思?她……會判死刑?”
她難以隱藏的緊張,是他意料之外的。
情感衝擊,或許能成爲一個突破點,他暗想,所以沒有及時否認。
用了挺長時間,仔細整理好的肩帶,被一把拽了下來,扔回了一旁的座位上:“怎麼會?”
“聽說新生報到,你們六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氣氛友好得像是大型認親現場?”方儷冰的話,很合時宜地從腦海跳出,轉換成趙慶田特有的中肯、平和的語氣之後,主觀情感突然就模糊不清了。
可許諾林似乎並不想多加揣測,也不願在兩個需要嚴密提防的人面前,追憶和室友曾經的溫暖、和諧、美好瞬間。
她在意的是,依照自己儲備的法學知識,警方對陸千芊的量刑估計非常不合理:“董曉悠只是輕傷,方儷冰也沒有生命危險,不可能會判死刑。”
堅決的語氣更顯得虛張聲勢,若真的那樣篤定,就不屑於強調了,不是嗎?
趙慶田向前逼近了一步:“還有李木涵呢……”
許諾林松懈了:“李木涵是自殺的!她之所以跳樓,也不僅僅是因爲臉被毀了。”
發現自己說錯話的時候,最好的處理方式,是無視,千萬不要試圖圓回來,只會越描越黑。
許諾林一定很懂這個道理,她緩了一口氣,用哀傷的語調悄悄轉了話題:“報到那天,我是最後一個到宿舍的,她們都已經整理好了牀鋪。”
事實上趙慶田對女孩兒描述的情景一點兒也不感興趣,瞥了一眼劉鬱白,他倒聽得津津有味,一副放飛想象的樣子。
“畢竟還不熟悉,大家的自我介紹都是中規中矩的,我叫什麼、哪裡來的、生日是哪一天,尤其是程依青,說話的時候站得直直的,字正腔圓,那麼正式,像是主持人在報幕……”女孩兒好像入戲了,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方儷冰還調侃她是不是在提前練習站軍姿,對,第一天,只有方儷冰很活躍,是她提議我們晚飯一起出去,到學校附近勘查地形,她說自己起牀氣很重,讓我們今後的四年裡都小心一點兒,誰要是影響她睡覺了,她會在一分鐘內給我們完整呈現出徹底獸化的全過程……我當時覺得,能和她住在同一個宿舍真幸運,讓我們1103第一次全員聚餐,就感覺特別開心。”
因爲得知了後來,所以劉鬱白聽着她感懷當初,竟隱隱心酸。
許諾林止住了自己吐露更多的念頭,默默端起桌上的水杯,提到自己的室友,她確實有很多感觸,可並不想從對面兩個人身上引發共鳴。
好的聆聽者,要能夠激發對方的傾訴慾望,趙慶田知道隊長那邊是沒戲的,自己能爭取的,就只有許諾林心甘情願的配合了,他參照着女孩兒的神態,接過話題:“相逢的時候,人們總是習慣性地期待會是一段兒好的緣分,可惜有太多糟糕的故事,也是從初見開始的。”
許諾林心有戒備,只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師父開口,目的明確,而徒弟搭腔,是真的在聊天:“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方儷冰那麼想和你們打好關係,是另有企圖。”
可能是女孩兒天生擁有的敏銳直覺,讓許諾林相信對方只是單純好奇,也可能是劉鬱白無意間戳中了許諾林願意分享心事的開關,總之,徒弟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成了一次不錯的助攻。
“並不容易發現,你想想,在上大學之前,我們每天就知道上學、寫作業、考試,生活圈子很小,視野狹窄……她第一次夜不歸宿的時候,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爲她是談了男朋友,還私下裡興致勃勃地討論有沒有可能是我們班的誰誰誰……”許諾林輕聲嗤笑了一下,帶着諷刺的意味,“起初有傳言說她被年紀很大的男人包養,我們五個人都不相信,覺得肯定是因爲她平時做事比較高調,有人看不慣,所以惡意中傷。”
趙慶田眉頭蹙起,她今天下午的話,是不是有點兒太多了?分享這些本不必交代內容,真的是太久沒和別人聊天了?他不由懷疑起她的動機來。
劉鬱白依然全神貫注,還不忘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畢竟是自己的室友,第一反應當然是維護,可以理解。”
女孩兒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聽衆裡,有一個人分了心,專注於和另一個交流心得:“是啊,直到李木涵也開始夜不歸宿,我們才終於清醒,確實是踩到屎了。”
一段兒不在任何人把控之內的沉默,顯得特別突兀。
兩人被許諾林極端的措詞驚到了。
這是趙慶田第一次發覺,看似乖巧的許諾林,其實充滿恨意,比陸千芊更爲激進,他想起自己曾經向陸千芊求證過的一個問題——在程依青跳樓之前,1103一直以來的關係,究竟是三對二,還是三對三?
情緒的宣泄一發而不可收,許諾林繼續着鄙夷的語氣:“李木涵原本暗地裡罵方儷冰罵得比誰都難聽,最後卻成了她最忠誠的走狗。”
劉鬱白可能找準了自己的定位,自覺地接過話茬:“其他女生呢?有沒有受到方儷冰的影響?”
許諾林冷笑:“影響?住在一個屋檐下,怎麼可能不受影響?”
小夥做不到那麼直接,閃爍其詞:“我的意思是,學壞、呃,被帶偏,變成和方儷冰一樣的那種,就是很明顯的影響?”
“沒有。”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之前的反問其實是因爲耿耿於懷而發出的斥責,“董曉悠家裡有錢,而且方儷冰針對性很強,也不知道她通過什麼途徑,幾乎在每個宿舍裡都有關係不錯的人,在其他學院也有很多朋友,這個感覺不行,很快就換另一個了,開學不到兩個月吧,在外面租了公寓,週五週六不住宿舍,平時上課也不和我們三個人坐一起,很少接觸。”
劉鬱白似乎很欣慰,語調低沉:“還好,只有李木涵。”
許諾林表示強烈抗議:“只有李木涵?一個李木涵還不夠嗎?她羨慕方儷冰那樣花錢隨意,燈紅酒綠,可又沒有方儷冰那麼豁的出去,每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先是編各種理由騙我們,然後是想各種辦法讓我們相信她和那個大叔之間是‘真愛’,最後竟無事生非、挑撥離間、威逼利誘,使出了各種手段。在其他同學面前,還裝出一副清純的樣子,又當又立!”
無事生非?挑撥離間?威逼利誘?
趙慶田好像能清晰地感知到,許諾林說出的每一個詞語,背後都堆積着很多充滿爭執和衝突的小事。
接下來,劉鬱白提出的問題冒着濃濃的傻氣:“各種手段?什麼手段?”
許諾林選擇一筆帶過,就說明並不想具體描述,要不是場合不允許,師父很想再按着徒弟的腦袋給自己鞠幾個躬了。
然而——
“比如,趁我們換衣服的時候偷偷拍照,用來確保我們不會把她和那個大叔之間的‘真愛’泄露出去。”
乖乖回答已經很讓他們吃驚了,說出的答案,更是讓他們瞠目結舌。
語氣雖然戲謔,但睫毛上的水汽,說明女孩兒並沒有開玩笑。
趙慶田突然明白了,女孩兒今天下午追憶這麼多往事,其實是一場委婉的坦白。
“背對着李木涵換衣服,是我最致命的疏忽。”許諾林看向窗外,讓眼角的水珠,從對面兩人看不見的地方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