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在地上的影子,漸漸偏移了很多,但坐在石階上的人,還是一動不動,關於趙慶田提出的“陸千芊爲什麼這麼做?”兩人都找不到絲毫頭緒。
依照之前的實驗結果,劉鬱白這樣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用一枚髮夾割斷安全繩的最快記錄都要17分鐘,而且是在不需要做任何遮掩的前提下。
從人類學的一般規律上來看,一個纖瘦的女孩兒,不可能更快。
用髮夾內側的鋸齒,環繞着繩子切割了一圈,形成斷裂處外沿毛糙的切口,同時也在髮夾上留下繩子的殘屑之後,再用鋒利的刀片劃斷,這樣多一道程序,反倒可以將時間控制在五分鐘以內。
腦補出的畫面,達到了令人稱奇的地步,而拜託同事發來的繩子斷口切面放大圖,卻證實了作案工具不只一個的推測。
手心裡要藏的東西還真多:髮夾、刀片、以及最後擦掉指紋要用的手帕,簡直是魔術師的水準了。
“可能嗎?”劉鬱白對自己親口說出的、唯一合理的假設,一點兒信心都沒有。
趙慶田像一座快被曬化的雕像一樣:“是啊……可能嗎?”
站在陸千芊旁邊,看着她非常自然地完成了所有的環節,一步一步有條不紊,產生疑問,隨時可以暫停、拉近、重放,最終留下的痕跡也與警方掌握的線索相互吻合。
多年的刑偵經驗,讓眼前出現的3D模擬場景栩栩如生,沒有任何銜接不上的地方。
那麼,問題出在哪裡?
遊離的神思回到了僵直的身體,趙慶田低頭的時候,聽見脖子後面傳來“嘎嘣——”一聲。
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明自己也知道是一句廢話:“會死人的!”
雖然是廢話,但真能算得上一語中的,劉鬱白聽到之後,懊惱地抓着自己的頭髮,用力揪了大半天,認定自己即使思考一輩子,也無法找到可以自圓其說的論據。
“就是說啊!從那上面落下,”指着遠處高高的塔臺,“誰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如果沒堅持到人工湖那裡就送了手,摔到地上必死無疑,就算對自己的手臂力量有信心,那萬一掉到水裡之後沒人救她,不也是淹死的事兒嗎?命可只有一條,這麼輕率地拿出來試運氣,玩得有點兒大吧?”
“所以纔不會有人起疑,”趙慶田分裂地辯解到,“不符合常理,甚至不符合本能的決定,往往有助於隱藏真正的目的,這也許正是她鋌而走險的原因呢?”
“呵——英明神武的趙慶田閣下,你剛纔也站在那上面往下看過,在那種頭暈目眩,兩腿發軟的處境裡,還能淡定地盤算風險和收益嗎?命要是沒了,不管什麼目的,全完蛋!”
“不一定,或許是死了才能達到的目的。”
劉鬱白好像聽到了有史以來最有創意的話,加重了語調中的起伏:“特工嗎?用屍體傳遞情報?爲了偉大的使命萬死不辭?風聲啊?”
趙慶田沒回答,他能理解徒弟浮誇的反應,平和地提出質問:“不然怎麼解釋?”
“沒法兒解釋。”劉鬱白一臉無賴,“也許我們做出的推測根本就是錯的,陸千芊沒準兒是個神經病,神經病做什麼都不用解釋……”
破罐破摔的說話方式,倒意外地令人放鬆。
看着心態崩壞的小夥,趙慶田毫不留情地繼續折磨:“目擊了全過程的三名工作人員,以及同行的許諾林、方儷冰,都詳細描述了陸千芊墜落時的情況,與監控拍到的畫面一致,所以滑出超過12米,不到15米的距離之後突然卡住,然後才墜落,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要是死了才能達到目的,那就不應該掉湖裡,浪費體力滑出那十幾米幹什麼?明明離開踏板就可以鬆手了。”莫名叛逆起來的劉鬱白,稍微滯後地揪出了師父剛纔邏輯中的漏洞。
趙慶田只顧着整理自己的思路,無視了對方辯駁的聲音:“而高空索道這個項目的安全繩,在設計上排除了遊客右側失重之後可以繼續滑行的可能,說明陸千芊在滑行超過12米距離的幾秒鐘期間,並沒有失去平衡。”
賭氣似的屏蔽了師父的陳述,存在感沒有得到尊重的劉鬱白,將交談變成了兩個平行的話題:“所以不能說是死了才能達到的目的,應該說是死了也、也!也能達到的目的。”
“現在,把失衡發生在滑行之後的、所有理論上可能的假設全部羅列出來,用實際情況進行排除。”對徒弟義正言辭提出的糾正,師父選擇了再次忽略,“第一,三個因素髮生的順序依次是,滑行、斷裂、失衡,這樣就可以出現陸千芊在超過12米距離處卡住的情形,然而這種假設成立的條件是,出發時安全繩完好,滑行中斷裂。”
“那麼只能是陸千芊在十幾米的飛速移動過程中割斷的,明顯不符合實際,排除。”
劉鬱白放棄掙扎,向師父靠攏了。
原本也是這個意思的趙慶田,卻突然轉到了不同的方向,猶豫了一會兒,暗示自己在羅列的過程中不要臆斷可不可能,便說出了另一個選項:“用髮夾劃割一圈的程序,在候備區伺機完成,而用刀片——或者剪刀等鋒利的工具一下劃斷繩子的程序,發生在滑行過程中,這樣分開,行嗎?”
被徵詢意見的人,陷入了目瞪口呆的狀態中。
“先保留這個選項。”
“嗯……對,先保留。”
“第二種假設,像我們之前討論的那樣,三個因素髮生的順序依次是,斷裂、滑行、失衡,同樣可以出現卡在半途的情形,條件是,陸千芊在繩子斷裂的情況下,依然保持平衡滑行了一段兒距離。”
“在候備區等待的五分鐘裡,先後使用兩種工具劃斷了繩子,用手抓着斷口做掩護,靠自身手臂力量保持平衡滑行了一段兒距離,嗯……基本上可以實現。”
劉鬱白暗想,自己口中的“基本上可以實現”,是指那個女生必須具備了巧妙避開別人視線的能力、將自己從三四十米的高處扔下來的勇氣、和極大可能會摔死或淹死的思想準備。
趙慶田從徒弟閃爍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動搖,強調了一句:“別忘了,這是從已有的、可以肯定的線索裡推得的選項,就算不能理解,也一定包含着真相。”
勉強地點頭:“哦。”
“現在,我們得想辦法判斷出,兩個選項中,哪一個更接近真相。”
對,按道理是該這樣,最大限度還原每一個行爲細節,可以幫助他們探究陸千芊當時的心理活動。
“怎麼判斷?”
趙慶田都有點兒於心不忍了:“實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