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州有特產叫做脆棗,是用新鮮大棗曬乾後製成的一種零嘴,鬆脆香甜。崔銘旭嚐了幾個
,味道挺好,想起齊嘉好象挺愛吃零嘴。心思一動,親自挑了三大筐。怕被齊嘉退回來,只能
上表說是進貢給宮裡的。反正皇帝對齊嘉好得很,有這種東西,必定不會落下齊嘉那一份。
晚上躺下了想想又覺得氣堵,給齊嘉塞點東西還得經過那個皇帝的手,可也沒辦法,誰讓
人家現在處處壓着他呢?
不久,京城那邊來了信。崔銘旭一聽通報,跳得三尺脯興沖沖地奔出書房接信,急得險
些讓門檻絆一跤。搶到手裡把信紙展開一看,卻是寧懷璟寄來的,好似飢渴時好容易撿到個包
子,剛咬一口卻發現是餿的。
崔銘旭暗罵,沒心沒肺的大尾巴狼,他到棘州都兩三個月了,他纔剛送來這麼張破紙。說
什麼不好,開首第一句就是:“銘旭啊,那個叫脆棗的挺好吃的,你進貢的?還有沒有?”
沒了!要想吃,自己跑棘州來摘。後面那些絮絮叨叨的廢話也懶得看,崔銘旭把信紙揉成
一團剛要扔,回身一想,不對呀,這皇帝安的什麼心?連寧懷璟這個吃飽了不幹事的都有份,
那齊嘉還能分到幾顆?
小傻子呀,又被欺負了不是?心下不捨,把揉爛的信紙再打開,齊嘉始終不回信,也不知
道他過得好不好,看來還得從寧懷璟嘴裡撬出些什麼。
半夜裡,崔銘旭坐在書桌前,一字一字斟酌着回信。話不能太直白,否則他們三個指不定
要怎麼笑話他。抓耳撓腮憋了大半夜,繞着彎子曲曲折折地問:“兩地相隔萬里不通音訊,不
知京中衆友近況何如?愚弟甚爲憂心。還望賢兄多方打探照顧。”
原來他也有低頭求人的這一天,面子裡子都顧不上了,崔銘旭心不甘情不願,乖乖隨信再
送上三大筐脆棗,專挑個頭大的,一邊看着馬車走遠一邊想,最好一不留神噎死那三個沒良心
的。
心神不寧地等了半個月,寧懷璟的信又來了,照舊是薄薄的一張破紙,一句“銘旭兄”叫
得親親熱熱,可以想見他一邊啃着脆棗一邊提筆的得意模樣。
崔銘旭捺下性子往下看,一陣冷笑。好個寧懷璟還真幫他把京中衆友的近況打探清楚了,
什麼徐客秋正同黃閣老的孫女相親啦,江晚樵毫髮無傷地從西域回到了京城啊,還有那個誰依
舊嬌縱無賴一天不上街鬧騰就渾身不得勁啦……啊,還有,春風得意樓裡又新來了個花魁,叫
小倩,才十六,長得那叫一個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大半頁紙的什麼“絕代有佳人”、“一顧
傾人城”的形容。臨末了,不鹹不淡地提一句:“小齊大人外調去江南了。就在你出京之後。
銘旭你不知道?”
我怎麼能知道?手中用勁,指甲在信紙上摳出兩個大窟窿,崔銘旭一陣氣苦。這可好,六
大筐脆棗,齊嘉一顆沒撈着,全都便宜了這羣看笑話的了。
那邊的寧懷璟還好意思在最後寫:“這脆棗真不錯,銘旭啊,還有沒有?”
還記着吃,也不怕吃多了爛舌頭!
那日在田間遞扇子給他的粗壯漢子姓金,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名叫金三水。名字挺土的。
求什麼叫什麼名兒,總有一天就能把心願求下來。鄉下人信這個。這也是金三水告訴崔銘旭他
的。
崔銘旭剛到棘州,終日四處奔波想盡快熟悉本地的事務。在田邊街上見得多了,就和金三
水慢慢地搭上了話。鄉野漢子脾氣直爽,重義氣,見了崔銘旭總是“呼嚕呼嚕”地幹下一海碗
土酒,一說一大通。本地的來歷啊、州中出過什麼大人物啊、有什麼習俗傳說啊……倒是說得
比衙門裡的幕僚們還齊全。
崔銘旭邊聽邊皺眉:“這地方就沒富過?”怎麼聽到的盡是些災荒戰亂之類的?
“現在不就比從前強麼?”金三水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自碗邊漏出的酒液沿着黝黑的脖子
一路淌到敞開的胸口,一雙眼睛瞪得彷彿銅鈴,“都說京城富裕,我就鬧不明白了,富裕也不
就是能多吃幾頓飽飯麼?不然,還能怎樣?”
崔銘旭聞言,不禁失笑:“當然不是。”
“那是怎麼個富裕法?”
怎麼富裕?崔銘旭放下酒杯細細回想:“不光是吃飽飯,還講究吃得好。”
“頓頓吃?”
“差不多吧。”
金三水立時直起脖子:“頓頓吃,那吃到後來,滋味不就跟頓頓啃窩窩頭是一個模樣?”
“啊?”崔銘旭一怔,“總……總有差別的吧……”想一想,真的有點一樣,窩窩頭好象
還更頂餓一些。
金三水又問道:“那……還有別的富裕法沒有?”
“有,只有你想不到的。”崔銘旭悠悠道。
那會兒他爹還在世,他大哥管不了他。有一回,泰豐錢莊孫掌櫃家的大兒子不知從哪兒弄
來了一隻蟈蟈,通體翠綠,昂首嘶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更叫絕的是,那隻放蟈蟈的籠子是
用白銀打的,一根根細細的小柵欄上還刻了雕花,精巧絕倫。一現出來,幾位在座的公子哥都
不禁喝了一聲彩。
崔銘旭也跟着掃了一眼,自己手裡的那隻紅木雀籠自然就被比了下去。氣不過,一怒之下
三天沒上街。等第四天他再度出現在衆人面前時,手裡的雀籠已經換了,足金製作,熠熠生輝
,比那隻蟈蟈籠子不知大了多少,籠子外頭各色珠玉寶石圍了一圈,柵欄上的鏤花還色色不同。直把那錢莊少東家看得兩隻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後來呢?”金三水喝下一大碗酒,吸氣問道。
崔銘旭脣角一翹:“我嫌那玩意太俗氣,提着上了幾回街就不知給扔哪兒了。”
“啊?”金三水大出一口氣,“大人啊,你那不叫富裕,叫荒唐啊!這……這麼一個籠子
,咱一家子能吃半輩子!”
“可不是麼?”崔銘旭頷首,長嘆道,“那會兒不懂事。”
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來這兒之前還沒懂事呢。”
“您又丟只金籠子?”
“不是,丟了個人。”
“誰啊?”
“我媳婦。”當年人家追着跑着來討好他,他偏不理。現在倒好,他哭着喊着去討好人家
,人家連個機會也不給。真是犯賤。崔銘旭苦笑,“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哄哄唄。”金三水不以爲意。
“哄了,沒理我。”他好不容易拉下臉,千方百計打探到了齊嘉在江南的落腳處,之前之
後零零總總地加起來,寄出去的信厚得都能壓死騾子了,齊嘉還是一個字也沒回過。
小傻子心地好,對旁人可從沒這麼絕情過,怎麼輪到他這裡就這麼耿了呢?崔銘旭好生哀
怨。
回到府裡也是沒精打采的。剛坐定,肩頭“嘩啦啦”落了一肩的灰土,頂上的瓦片鬆了,
也虧得這裡不下雨,否則一場暴雨下來,這府裡都沒法呆人了。崔銘旭拍着肩上的塵土慶幸。
剛來的時候還不習宮髒了一件新袍子,生了大半天的悶氣。現在都習慣了,髒了就拍,
也沒什麼大不了。管家說快秋收了,家家都不得空閒,等過兩天再找人來修修。那就再等兩天
吧,這裡不比家裡,他臉色一陰,就有人小祖宗長小祖宗短地哄他。
崔銘旭勾着嘴角自嘲地笑,要是天天像剛來時那麼看什麼都不順眼,瞧什麼都火大,他也
就別幹別的了,坐這兒生氣都生不過來。
伸手去端几上的茶盅,茶盅邊還擺着封信,難不成又是寧懷璟來要棗兒了?崔銘旭沒好氣
地瞥了一眼,指尖一頓,眼睛倏然睜大。
“!啷”一聲,的手背推倒了茶碗,崔銘旭趕緊抓起信要拆,手指抖得連信都快拿不
住。
黃褐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着“崔銘旭”三字,工整有力,規矩得好似剛學寫字的孩子。認識的這麼多人裡頭,還有誰寫字是這麼橫平豎直一絲不苟的?
心中一陣狂喜與驚異交錯,日也盼夜也盼,終於盼到了頭,崔銘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這
字跡,不是齊嘉還能有誰?
小傻子終於熬不住了,快把他磨瘋了。再這麼僵下去,崔銘旭連連夜奔赴江南把齊嘉拽來
的心都有了。
薄薄的一張紙疊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塊,捏在手裡彷彿輕如無物,顫着手指把它慢慢打開,
崔銘旭忐忑地猜測着,齊嘉會說些什麼呢?應該原諒他了吧,都回信了,說明終於肯跟他說話
了。一定是心疼他了吧,棘州哪裡是個能住人的地方?也不知道齊嘉那邊怎麼樣,新任蘇州刺
史就是書院裡窮得只能啃冷饅頭的那位,成天就知道抱着本書念個沒完,無趣又木訥,齊嘉怎
麼受得了他?
一邊猜着一邊手裡也不閒着,抖抖索索地,終於把一張撕得邊上到處都是小口的信紙給鋪
開了。白紙黑字鮮明得不能再明白,崔銘旭千言萬語都涌到了嘴邊。
“挺好。”
偌大一張白紙,赫然只有兩個大字。橫平豎直,一絲不苟,規整得好似剛學寫字的孩子的
筆跡。
喉結滾動,呆呆看了半晌。只聽“嘩啦啦”一聲響,頂上的塵土天女散花般灑了下來。
果然,被挑唆壞了。
昨天剛洗乾淨的袍子被落個正着,灰頭土臉的崔銘旭捧着信,喜憂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