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這個冬天,建業城瀰漫着大霧,霧氣中似乎滋養了數不清的病菌。時疫隨着難民的步伐,加速潛入都城,把疫症傳播進城中的每個角落。

如今外面已經停戰,喻王的軍隊裡同樣爆發了可怕的瘟疫。就連深得喻王信重的二子楚昱也染上了瘟疫,在軍醫的精心調護之下仍不見好。楚悼作爲父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王若谷這邊的情況略微好些,但也有人染病,所以雙方暫時停戰。

在天災的威脅面前,凡人間的恩怨糾葛顯得無足輕重。

百姓素來半飢半飽,得了病症無人過問。染病的就送出城等死,已經死去的便草草埋掉,這種病的特性決定了容不得半點拖延。而斜橋的世家裡,也有一些生病的子弟,崔彧將他們集中在一起治療。這位是崔景深的小叔叔,隱居東山的醫術天才,著有《素問》《甲乙》傳世,對傷寒之症也有研究。但就目前的形式來看看來,即便是他也只能控制病人的死亡速度,不能完全治癒疫病。

陰鬱和恐怖的雲層籠罩在都城上空。

對於大楚人民而言,朝廷能夠提供的最基本公共服務就是:維護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秩序,提供社會救濟,然而如今的朝堂在這兩方面都做的很不好。走投無路的百姓漸漸對朝廷漠不關心起來,疫病的大規模流行將這種漠然轉變爲一種無言的憤怒。本來銷聲匿跡的天師道似乎又有死灰復燃之勢。

相比之下,謝閥因爲在山中,情況反而好了許多。雖然謝棣病倒了,但是疫病的可能不大,也沒有傳染給身邊的人。

聽了下人的回報,長公主不可置信地問道:“這麼說,崔彧不肯立即過來?”

僕人嚇得瑟瑟發抖,生怕酷烈的女主人把氣撒到自己身上,跪雪地上哆哆嗦嗦回稟:“也……也不是,小的去之時,崔大家正在出義診,給一個老百姓看診,只說看完就過來。那些人都把崔大家當成神明一樣膜拜侍奉,可見大家的醫術必定高妙。”

長公主怒道:“居然因爲幾個賤民耽誤我兒……”

周大夫從內間走了出來,勸道:“公主殿下不必動怒,依老夫看來,小公子未必是傷寒。”

長公主臉上浮現出希望的神色:“不是犯了時疫就好。那麼,我兒究竟是什麼病症?”

周大夫的神情並不見輕鬆,依舊嚴肅地說道:“依老夫之見,小公子咳嗽不止,伴有發熱跡象……只怕……只怕是肺癆。只是到底如何,還需要崔先生過來,我二人共同參詳。”

崔彧雖然只是一個隱士,但是社會名望不在謝銘之下。因爲他的老師是大名鼎鼎的醫聖殷仲堪,崔彧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著有《素問》《甲乙》傳世,還廣教門徒,開設義診。其弟子清河趙躍、渤海道文法這些徒弟都非常的有名。雖然年紀不算很大,但已經稱得上是德高望重了,所以周大夫尊其爲先生。

聽了周大夫的話,長公主發出一聲痛苦的啜泣,用帕子握住了臉。

楚昭在旁邊站着,忽而捕捉到周大夫心裡一閃而過的念頭:其他也就罷了,只是心肺間似有一股火毒難消,這可怎生是好。

聽了周大夫的心聲,楚昭反而在心裡鬆了一口氣,看來謝銘真的不是傷寒,很可能只是感冒沒及時治療轉成的肺炎初期。當然,古代沒有抗生素,體內的炎症便消不下去,這樣的疾病也屬於不治之症,但楚昭來自現代,對感冒病毒缺乏基本的敬畏之心,再說他手裡也並不缺消炎藥。

過了一陣,謝棣住的院子便漸漸安靜下來,只餘下中草藥嫋嫋的清香。別的人都走了,只有楚昭還坐在堂中,磨磨蹭蹭不肯離去。

有僕人看到楚昭,就過來給他行禮。長公主一眼瞥到楚昭,慌忙搽乾淨眼淚,端起公主的架子問道:“是寄奴啊,來這裡做什麼。”

楚昭上前行禮:“寄奴來看看錶哥。舅母,我可以去陪表哥說說話嗎”

聽聞此言,長公主對楚昭的印象頓時好了不止一點,她難得和顏悅色地說道:“也就我們寄奴還想着這個哥哥,可見是有真心實意的。”因爲害怕謝棣得了疫症傳染自己,所以來看望謝棣的人雖多,卻沒有一個敢進門去,連謝棣的表妹謝冉冉也不敢。

正在說話,就聽見屋中傳來瓷器清脆的碎裂聲,一個面目清秀的侍女慌慌張張跑出來,跪在長公主面前,哭道:“公……公子不肯喝藥。”

長公主勃然大怒,下令扒了這個婢女的衣服鎖在空房裡,使她凍餓而死。

楚昭在旁邊倒吸一口涼氣,面色卻只做無所謂地勸道:“舅母別生氣,這些丫鬟不值什麼,氣壞您的身體就不好了。再說,如今正該給表哥積福,何必多造殺孽?表哥不肯吃藥,好好勸就是,想來是侍女哪裡不稱心,不如讓我去吧。”

長公主剛纔還凶神惡煞要殺人,此時卻紅了眼圈:“棣兒這是怪我把他身邊那羣狐狸精攆走呢。罷了,罷了。可見患難見真情,寄奴去見你那個混賬表哥吧,也是見一面就少一面。如今本宮還能指望什麼呢?”說着就落下淚來,看上去就是一個柔弱貴婦,慈愛的母親了。

楚昭跟着侍女走進房間,屋子裡很暗,也很暖和,一直蠟燭幽幽地在桌子上燃着。

臥房中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謝棣的咳嗽聲。楚昭走近一看,謝棣滿臉通紅,嘴脣都燒出了幹殼。他不懂醫術,也看不出謝棣得了什麼病,就是覺得看着樣子像是在發燒。

“表哥!”楚昭輕聲耳語道:“你醒着嗎?”

帳幔裡的謝銘動彈了一下,讓侍女將他緩緩扶了起來。這時候楚昭纔看清楚他的整張臉,和記憶裡的模樣依稀彷彿,就是成熟了很多,也不復神采飛揚,十分的蒼白,憔悴。

謝棣迷迷糊糊見到小表弟往自己牀上爬,趕忙推他:“我生病了,快下去。”

他的手也是軟弱無力的,楚昭心裡泛起一陣難過,並不敢在面上顯現出來,只齜着小白牙笑:“我帶了藥來,表哥喝嗎?”

謝棣厭煩地揮了揮手:“不喝,都倒了吧,看着煩。”

“哦。”楚昭點點頭,乖乖跑過去倒掉了。

謝棣還以爲表弟怎麼也要勸兩句,誰知道他還真倒掉了。謝棣也是被人寵着長大,沒見過這樣照顧病人的,心裡就有點懵。不過謝棣雖然脾氣不好,但從小就疼愛這個表弟,當下就喝止住那個想要出去告狀的侍女。

楚昭笑嘻嘻的放好碗,回來拍拍表哥的手,安慰道:“沒關係,我有藥。”

謝棣笑他說胡話:“你能有什麼藥?不許淘氣,趕快出去,誰放你進來的,仔細染了病可不是玩的。”

楚昭去倒了一杯水遞給謝棣,從袖子裡取出幾片準備好的阿司匹林,一粒白加黑遞過去,正色道:“真的有藥,表哥吞下去。”

“好,寄奴給的,就算是□□,表哥也甘之如飴。”都要死了,謝棣還是不改風流的性子。自忖左右也是死,還是別讓表弟失望了。於是他一仰頭,就把藥吞了下去。

楚昭緊張地看了看門外,小聲道:“閉嘴吧,被舅母聽見了,你想害死我嗎?聽說上回你屋子裡還打死了一羣寵姬,皆說是教壞了你。”

謝棣苦笑一下,握着楚昭的手沒再吱聲。

白加黑很快發揮作用,謝銘覺得自己身體裡燃燒的那股火似乎溫和了一些。腦中有奇怪的眩暈感,類似於吃了五石散之後的感覺,卻比那個要溫和很多。被子羽毛般覆蓋上來,謝銘的眼睛閉了閉,終於睡着了。睡之前,他還伸手抓住楚昭的衣袖。

“喂——放開啦。”楚昭很沒有兄弟愛的甩着胳膊。

可惜謝棣抓的那樣緊,好像用盡所有的力氣一樣。楚昭努力了一會兒沒掰開,擔心吵醒病人,也就放棄了掙扎,脫了鞋子爬上去躺謝棣旁邊。

大概是屋子裡光線太過幽暗,楚昭很快睡了過去。

一個丫頭進來看見,想要把世子殿下叫醒,卻被長公主阻止了,她心裡想着:我兒從小沒什麼玩伴,又最喜歡這個尊貴的表弟。兒子最後的時刻,身爲母親怎麼會忍心他一個人走呢。”

屋子裡,楚昭壓根不知道舅母已經把他當成個人殉殉兒子了,繼續躺那裡呼呼大睡,嘴角有一絲可疑的水漬。

夜風吹開窗戶,牀帳輕輕拂動。守夜的丫頭驚醒,趕忙過去關好窗戶,摸了摸牆壁似乎不熱了,趕忙披衣出去,讓叫丫頭吩咐廚房將火燒旺一些。

如同一個幽靈般,韓起無聲無息的進來,將熟睡的世子殿下抱回了他的房間。

“阿起,我有藥。”楚昭嘟囔了兩句,放心地縮在韓起身邊睡着了。

俯身親吻了一下牀上的人,千里夜奔而來的韓起了無睏意,只懷抱着劍,曲起一條腿靠着廊柱,守着自家寶貝殿下,心裡默默傾聽着屋外的風聲。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雪聲,北風敲打窗戶,還有世子殿下的呼吸聲,不知何處傳來飄渺的樂聲,聽着似乎很遠,卻又如同就在耳邊。在沉浸的夜裡,伴隨着雪花溫柔的飄落,將人代入最深最沉的夢中。韓起似乎也有了一霎那的鬆懈,原本停止的脊背往後靠了靠,低頭撫摸着世子殿下寧靜的睡顏。

然而就在那一霎那,一道無匹的亮光在窗戶外閃爍,直奔牀上的世子殿下而來。

韓起如同一隻大鳥般飛騰而起,展開的披風收攏那道亮光,繼而人劍合一,迅捷地朝外撲去。

雪地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五條淡淡的黑影,很久就和韓起戰作一團……

當楚昭醒過來的時候,韓起已經不見了蹤影,四周也半點看不出昨夜一場惡戰的痕跡。撐起身的時候,楚昭忽然看到桌子上擺着一張字條和一包點心,走過去一看,上面寫着“昨夜有刺客窺視在側,我已處理,似爲徐家效力?另外,天師道復甦或與崔彧有關,此人心思莫測,敵友難辨,前日派人窺視窗前,還望殿下小心。藥我已經拿回軍中。點心不要一次吃完。”

楚昭憋了癟嘴,打開點心一看,是蔚城的特產凍糕。韓起他們的軍隊,由周祿帶着駐守蔚城,與公車丘明的左軍護衛犄角,拱衛京城。

韓起本在軍中當值,必定是知曉自己現今身邊的高手不多,忽聞密報有人預謀行刺自己,就星夜趕了回來。然後爲了不違軍紀,又半夜趕了回去。

韓起真的是忠心耿耿,只是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他這般看待。

楚昭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心跳的簡直就要失序一般地快,幾日間的憂懼一掃而光。不論前路再艱難,只要兩個人一起扶持着,就能永遠走下去吧。陷入純純初戀中的世子殿下智商陡降,也有了諸如此類的奇怪想法。

縱然世人口中的永遠,本來就是一種錯覺。然而在漫長的一生裡,誰又願意永遠活得那樣清醒呢?

整個早晨世子殿下的心情都異乎尋常地好,連他身邊早已練出免疫力的侍女們,也忍不住覺得世子殿下今日真是容光煥發,如同珠玉在側,把自己映襯得像是一粒塵埃。

到出門見謝棣的時候,楚昭嘴角還是微微上揚的。剛走到謝棣住的院落,就看到周大夫和崔彧一邊交談一邊往內走。崔彧的身邊還跟着一個絕色藥童,面如凝脂,眼如點漆,顧盼有情。

崔彧上下打量楚昭,笑道:“殿下氣色不錯,想來昨夜睡得很好。”

楚昭心裡嘀咕,這是當大夫的職業病還是什麼。因爲韓起提醒過自己此人深不可測,所以楚昭飛快地查看了系統面板,果不其然,雖然忠誠和好感並不算特別低,而且私心低清廉高,看上去屬於可攻略對象,然而楚昭卻發現此人的野心高達98,和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外表極不相符。莫非崔家專出腹黑嗎?

楚昭心內警惕,面上只是淡淡一笑,將本來拿在手裡的藥又收攏回袖子裡。徑直走去謝棣房中。

可能是因爲古代的感冒病毒還沒有發展出耐藥性,阿司匹林和白加黑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第二日謝棣又活蹦亂跳了。

——還沒進門,楚昭就聽屋中傳來女子柔婉的笑聲。轉過屏風一看,只見謝棣衣衫大敞,一個絕色丫頭正跪在地上給他擦拭下身。塗着紅色蔻丹的指甲在謝棣健碩的大腿上曖昧的移動着,頭埋在謝棣的胯間……

臥槽!一大早就這麼驕奢淫逸真的好嗎?

“世子殿下來了?”旁邊一個侍女嫋娜地走過來,語氣溫柔地好像要滴出水了。謝棣似乎就好這一口,身邊伺候的人全是這個調調,說起話來好像嘴裡含了塊糖,又甜又軟的。

謝棣雖然還是很虛的樣子,卻已經有了精神。

楚昭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道:“病纔好就這樣浪。”

揮手示意侍女下去,謝棣挑眉摟住楚昭,得意洋洋地笑道:“小寄奴還是這麼害羞。來,看看,這是我新得的侍女,喜歡哪個自己挑。”

然後,謝棣忽然壓低聲音,湊到楚昭耳邊,輕聲道:“表弟的藥非常靈驗,但我只說是周大夫的功勞。”

楚昭手裡的藥非常靈驗。謝棣也是擔心楚昭手裡的靈丹妙藥有限,到時候都來求,給誰不給誰都要結仇。

楚昭明白他的意思,就將三片阿司匹林一片祿黴素一片白加黑裝在一個精緻的小玉瓶中,遞給謝棣。

“這藥我還有,不妨事。”

謝棣點點頭,似乎鬆了一口氣:“那你就交給周大夫,讓他去琢磨。城裡起了瘟疫,說不得這藥能有用,豈不是寄奴的功德?得人心者得天下。”

楚昭詫異回頭,想不到生在謝家的紈絝子弟,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根據世家一貫的尿性,這位大少爺口裡的人,不會只限於士族吧?

兩人正說着閒話,長公主得了消息,一大早就帶着羣丫鬟闖了過來。進門口,她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兒子,然後就忍不住衝過來抱住謝棣喜極而泣。楚昭不欲打擾這母子二人,便悄然離去。

謝棣到底孝順,低聲把這件事給公主說了,又拿出玉瓶給母親看。

喜得長公主一疊聲道:“我們寄奴真是個福星啊,依我看,楚家天下除了他,別的再沒有那個福氣坐。”

謝棣不耐煩道:“娘,你又胡說什麼。”

長公主柳眉倒豎:“別以爲娘傻,你們這些男人天天琢磨什麼,當我不知道麼。放心吧,娘雖然是婦道人家,在宮裡還是說得上幾句話的,寄奴救了我兒一命,以後舅母替他赴湯蹈火。”

謝棣暗笑,他娘就是這樣脾氣,你越不讓她做什麼她就越要做。寄奴救了自己一命,自己也沒什麼能報答他的。只能幫他幫孃親這個長公主也綁上戰車了。

另外一邊,楚昭出了房門,想起韓起的話,覺得很有道理,自己的藥終究有限,能救身邊的人,卻救不了天下間得疫病的百姓。思量再三,楚昭終究還是讓一個侍女帶着,去煮藥的小廚房中見周大夫。

一進門,楚昭看到周大夫端着自己吩咐郭師傅熬的板藍根在喝,在他面前還擺着好幾堆藥材,一杆秤。

周大夫就好像品茶一樣,喝兩口板藍根沖劑就停一下,往竹簡上寫幾個字。楚昭過去一看,發現竟然和板藍根藥盒上的配料分毫無差,甚至更加完善,忍不住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天才啊。

周大夫一見楚昭,慌忙放下手裡的藥碗,老臉笑成一朵菊花地搶上前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