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家也許有很多人不喜歡這個一直特立獨行,遊走在邊緣的年輕人,但沒有人會不知道老太爺在他身上花費的心血有多少,但這樣一個足夠讓家族內同齡人嫉妒的年輕人,卻彷彿有着一種天生的和他們的想法南轅北轍的思想,雖然不會明目張膽的忤逆家族意願,但是卻從來沒有一次對於家族說出的話表示過贊同。
家族深厚,富貴逼人,傳承過三代,四代。
曹勝軍對於這些從來都不感冒,他自己親眼見過的逐漸凋零的開國元勳的後輩們並不少,他從來都是在那個小圈子周圍徘徊着的人,但小圈子裡的人也從來不敢小覷他,從幼年的時候在那個紅色子弟並行的景山學校走出之後,便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曹家二公子身後到底有多大的能量,他也從來不是一個要把自己滿身的光芒展示給別人看的人,也從來沒有任何的想法想要讓自己的路途上因爲這些少一點坎坷,多一點平坦,只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做出來一點事情,告訴他們,其實自己脫了那身光鮮亮麗的外衣之後,也是一個可以做出一點成就的人,而選擇來西藏當兵雖然說對於父輩們來說是一件很期許的事情,但是曹勝軍也不想讓自己因爲這點和別人顯示出什麼不同。
一個輝煌的起點,並不能代表着自己可以胡作非爲,並不能代表着自己便比普通人多出來一隻胳膊,一條腿。從來不想那麼多,也不管那麼多,對於家族長輩的期許和希望,也是可有可無的一隻規避者,儘量不往他們希望的那邊靠,也儘量不往自己不喜歡的那邊走,即便是現在在西藏這個邊防營裡面也是這樣,新兵三個月以後,並沒有按照自己家族的意思,去某個軍校進修,然後鍍金,再然後便走上一條平坦而安樂的升遷之路,成爲一顆軍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接過父輩遞到自己手上的旗幟,而是毅然選擇了來到這個海拔將近五千米的哨所裡面,做了一個普通的邊防兵,再然後便是升遷到邊防營作爲一個邊防連的連長,三個三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集體一等功,一次全軍射擊第一名,一次全集團軍萬里武裝越野冠軍,換來一個上尉連長,應該還不算過分吧。
在任何方面來說,他已經成爲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軍人,而且很有可能成爲像他的祖輩那樣出色的軍人,可每次想到這裡,曹勝軍總會更加的失落,因爲孩童時代的青澀純真歲月,對於誰來說,都是一去不復還的,那個見證過他穿開襠褲,缺兩顆門牙說話跑風,啃一串糖葫蘆就破涕爲笑,拿個風箏就能繞着天安門跑一圈的小女孩早就不見了,曹勝軍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自己從一開始便是現在這樣的模樣,如果夏家沒有搬離大院,那個長大之後的小女孩就會帶着會不會沒有任何遺憾的聽從家裡的安排跟他結婚,而不是如今的嫁做他人婦。
命運這東西很多時候就像是一個黑色幽默,你只能看着他苦笑,然後流下眼淚。
一年一次的探親假,曹勝軍還從來沒有用過,是指導員實在看不過眼了,揹着他給他批下來的,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從軍部直接下達的命令:‘要麼捲鋪蓋卷滾蛋,要麼回家休假,不管你老子是誰,都要記住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
面對着一張白紙黑字的命令,曹勝軍只能揹着自己的小包裹去拉薩機場,準備坐上回北京的飛機,去看看這麼久之後的北京現在到底怎麼樣了,那個嫁給別人做老婆的小女孩現在還快樂麼。
然後他在拉薩機場看到了一個急匆匆跑下飛機的女人。
一個滿頭大汗,一個有這劇烈恐高反應卻偏偏坐飛機來到這片世界上最高的高原之地的女人,一個急切的想要陪在丈夫身邊的女人,一個抹着眼淚往機場口跑的女人。
曹勝軍的心裡難以抑制的有點酸澀,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發現邊疆的風雪並沒有把自己已經雪藏的感情吹淡少許,一個火花便要讓自己再沒有一點緩和的餘地。
於是機場的人便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景象,一個捂着臉哭着的女人在前面跑着,後面跟了一個揹着包裹氣喘吁吁的軍人,而在軍人的後面是一個拉着大大的行李箱跑的飛快的十歲左右的小孩子。
全集團軍武裝越野冠軍的速度不是吹牛皮吹出來的,而是靠腳丫子一點點踩出來的,所以追上夏墨對於曹勝軍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真正困難的事情是見面的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是平平和和的打聲招呼,還是伸出手握個手,或者是一臉義憤填膺的樣子問是不是那個兔崽子欺負你了。
最後選擇的果然還是最後一種,曹勝軍攔住了夏墨,紅着臉低聲道:“墨墨姐,是不是那個兔崽子欺負你了,你給我說,我去替你收拾他。”
“收拾你大爺!”
行李箱倒在地上,仇天小手按着膝蓋,氣喘吁吁的看着曹勝軍罵道。
“小軍子。”夏墨這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身後還跟了這個一個人,擦了擦眼角,看着曹勝軍輕聲說道,“你怎麼在這?”
曹勝軍摸了摸後腦勺,看着夏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放探親假,我回家看看。”
“嗯。”夏墨點了點頭,看了看曹勝軍,道:“瘦了點,也黑了點,不過看起來比以前帥了!”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弟弟!”曹勝軍一臉大義凜然的樣子。
夏墨忍俊不禁,繼而眼神一黯道:“姐姐還有點事情,你先回去吧,等等我要是回去的話,就去看看你。”
話說完,夏墨轉身便要走,曹勝軍拉住了夏墨的袖子,看着夏墨輕聲道:“墨墨姐,要是心裡有委屈的話,就跟我說說,我一定能幫你。”
眼神堅定,沒有一點的猶豫,哪怕此時夏墨讓他拿把刀去把徐碩給剁了,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把身上的軍裝脫下來,拎把刀就殺過去,脫下軍裝便不會給自己身後的那面旗幟抹黑,這是曹勝軍心裡最後的底線。
夏墨沒有回答,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報下了一個地址,仇天拎着行李箱便趕了過去,臨到曹勝軍身邊的時候,看着曹勝軍上下看了幾眼,低聲嘟囔道:“一點都不帥,還沒我叔的腳趾頭帥!”
有些東西越是來的姍姍來遲,也許到後面的時候來的便愈加劇烈。
清湯掛麪,黑框眼鏡,眼眶微紅,鼻翼抽搐。
徐碩躺在牀上,三根指頭夾着煙,靠在牀頭靜靜的看着門口走進來的那個女人,沒有表情,沒有心思,有點沙子吹進眼裡的衝動,忍不住擡起頭,不想讓他的女人看到自己當下有點狼狽的模樣。
“沒出息。”她走到徐碩的身邊,看着那個仰着頭,眼眶有點溼潤的年輕男人,笑的心疼。
徐碩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抹掉了一些東西,紅着眼睛終於敢正視這個飛行了幾千裡來到這裡只爲了陪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她還是那個在自己蜷縮在冰冷的牀上的時候給自己抱來被子的女人,還是那個在寒冬中在自己枕頭下面塞上了一疊錢的女人,還是那個不管家裡所有人的反對毅毅然嫁給自己的女人,還是在那個新婚之後便放自己出來打拼的女人,可他卻始終沒有辦法讓她看到自己風光的一面。穿着藍條紋的病號服,腰上打着繃帶,掛着點滴,躺在牀上,對這個從北京飛到拉薩的有恐高症的女人灑下了一個彌天大謊,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恨我?”徐碩艱難開口。
夏墨微笑道:“一個出來這麼久沒有一個電話,第一個電話就是把我從北京騙到拉薩,讓一個天生就有恐高症的女人坐了一次她一輩子第一次坐的飛機,讓一個女人像一個瘋子一樣從飛機上跑下來,讓一個女人像一個瘋子一樣在大街上抹着眼淚,讓一個女人看到他丈夫好好的躺在牀上,看着站在他對面的媳婦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恨不恨我’,你說我恨不恨你?”
徐碩苦笑道:“恨,能不恨麼,我自己都恨我自己。”
“恨你?”
夏墨望着徐碩那張重創之後愈發顯得蒼白而消瘦的臉孔,輕聲道:“一個能從小夥計爬到現在這樣地步的男人,一個能讓整個上林湖都是他的產業的男人,一個能讓整個北京的古玩行都認爲他是行業領袖的男人,一個能讓整個和田都姓徐的男人,一個被人逼到山窮水盡,卻只是騙自己媳婦來自己身邊的男人。徐碩你讓我拿什麼恨他?”
“徐碩,你不要以爲我只是一個坐在家裡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的傻媳婦,一個拿自己的命出來拼,只是爲了讓媳婦高看自己一眼這個原因的男人,你讓我拿什麼恨他?”
“一個輸的一敗塗地,打斷了手腳趴在地上,也要拼了命的挺直腰桿,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推的男人,我拿什麼恨他!”
曹勝軍沒有走進去,只是站在門外靜靜的看着屋裡的一切,看着屋裡的一切,許久之後再沒有顧忌走廊上的禁菸標識,終於點了一根菸,看着屋裡面那個臉色蒼白,消瘦的男人,自嘲的一笑。
一個能叫墨墨姐死心塌地,一個能讓打小站的高一點就頭暈的墨墨姐坐飛機,一個躺在病牀上仍然沒有死心,一個能夠給墨墨姐喜歡的幸福的男人,我又該拿什麼恨你?
拎着大大的行李箱站在旁邊的仇天看着曹勝軍的樣子,得意的撇了撇嘴,笑道:“怎麼樣,我叔帥吧!”
曹勝軍點了點頭,苦笑道:“帥,很帥,我也覺得我的確還沒有他腳趾頭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