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他二人都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臉上更是笑開了一些:“你們怎麼這樣看我。”
螓希連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含笑道:“主子身上大好了,今日容色煥發,螓希看着心裡也高興。”
溯央聞言,微微揚起嘴角,目光中淡淡的有些哀傷:“如何能不好?便是天佑,怕也不願讓我一徑沉浸在失去他的悲痛之中……”她說到天佑,終是免不了眼眶酡紅了一圈。
螓希微微垂下臉來,望着自己手中瑩潤帶着水珠的瓜果,道:“這些物什,原本生於藤蔓之上,才能生長。人們爲一己私慾,摘下食用賞玩,卻不知它離了原本的根系,再不能如舊安然伸展自己。主子此刻的歡顏,不過是強自歡笑;若要求一生的真正開懷,只有離開這個地方,重新回到自己藤蔓上去。”
溯央知她是在逼她。螓希跟她最久,她心裡的事終究瞞不過她。她苦笑道:“溯央無根,只有隨風飄搖。”
廖奉霆突然邁前一步,黑目圓睜,大聲道:“你要什麼,我給你!跟我走吧!”
他這兩句話,花了這輩子最大最大的勇氣。縱使面對敵軍千人,他也不曾這麼慌張而畏縮。話已出口,沒有回頭的餘地,他一半覺得後怕,一半覺得如釋重負。
他對溯央的心意,從來苦苦壓制。只是再也壓制不住之時,便會像洪水破閘,洶涌而出。
溯央被他的話驚了一驚,擡眸看向他的臉。飛眉入鬢,眉眼硬朗,體魄雄健。那是與陸聖庵全然不同的一種俊美,卻更加沉渾穩妥。如一個僻靜安全的港灣,永遠在那裡等待爲她遮風擋雨。
她不是傻子,很久以前便知道他的心意。可她對陸聖庵再失望再悲傷,她也不曾想過要棄人倫於不顧,跟着他離開。他與她之間,總有着那麼微妙的羈絆和淺淺的疏離,他們一起飲酒暢聊、一起面對生死,可他們的身份名分倫常擺在那裡。他感動過她、溫暖過她,可是,那與愛一樣嗎?她不知道。
廖奉霆凝望着她,眼中有濃濃的哀傷,微微咬牙:“若你不嫌棄,奉霆還當你是表嫂,一生敬你重你。”
她知道他讓了步。這樣的男子從來說一不二,他說拿她當嫂子,只要她不鬆口,就一定會一世當她是嫂子。她心裡不知是悵然是遺憾還是微微鬆了一口氣,微微垂下眼瞼。
她沒有搭腔,卻有人在後頭“咯咯”笑起來:“怎麼,郡主是舍
不得在陸家的錦衣玉食,還是想要看我與相公卿卿我我?”
溯央擡起頭來,卻見一身輕薄紫紗衣的溪寧頭簪鮮花,美目流盼地走來。陸聖庵在她身側,暗紫色褂衫上有團團祥雲暗紋,頭上戴着珍珠冠,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圈着溪寧的腰身,一手輕扶着溪寧的小腹。
溯央的眼睛微微一閃,神色卻沒有變化,脣邊依舊凝着溫和的笑意。
溪寧心中不由暗暗佩服她的嫺靜穩重,口中卻冷笑道:“郡主近來可安好麼?”
溯央淡淡道:“費心了。央兒身子已經大好了。多謝掛懷。”
溪寧嫣然,走到溯央面前,柳眉微揚,笑道:“我看看,呵,郡主真是大好了呢,都是小叔的一番功勞。”
她口帶譏諷,溯央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道:“奉霆表弟心善,是以前來探看。溯央感激不盡。”
“如花嫂子,俊秀小叔,真真是羨煞旁人了不是。”溪寧嬌聲笑道。
廖奉霆邁上一步,神色凝重:“溪寧姑娘,你從來溫文嫺靜,今日卻爲何咄咄逼人了起來?”
溪寧“噯呀”一聲,倒退一步,正倒進身後陸聖庵張開的雙臂中。她不禁嗔道:“相公你瞧,小叔也真是的。我腹中還有孩子呢,若是像郡主之前那孩兒一般,可怎麼辦?噯呀呀,溪寧口中沒個遮攔,郡主可千萬不要介懷。”
溯央的眸光黯了黯,臉上的笑意有些僵硬,卻依舊道:“這孩子確實是陸家唯一的血脈,陸夫人多多保重纔是。”
陸聖庵聽在耳中,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傷痛。但他極迅速地掩飾了過去,淡淡地道:“溪寧,你要保重自己孩子,別被那不詳之人沾染上什麼黴運纔好。”
溪寧故作懵懂,嬌憨問道:“相公,什麼不祥之人?”
“你看看,”陸聖庵扳起手指,“她的爹孃早逝,昱王爺是她乾爹,卻身陷囹圄好不容易纔重得自由。太后、太子與榮菲公主素日同她親近,這不也是死的死、出家的出家、遠嫁的遠嫁。肚子裡的孩子,怕也是被她命硬剋死了呢。”
他的口氣明明風輕雲淡,卻字字如刀。溯央望着他,更像望着越發虛無縹緲的遠方。
他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扎進她柔軟的心裡。
呵……算上穆九和薄兒。她,真的是克盡了身邊之人。
時辰若逢此天孤,六親兄弟有如無,
空作空門清靜客,總有妻兒情分疏。或者,她真是命犯天孤星煞!
廖奉霆眼見她臉色益發蒼白,伸手去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低聲喚道:“表嫂!你別信這一套,豈有什麼命硬之說!奉霆不是好好地從戰場上回來了嗎?我不怕!”
呵,我不怕……爲何能體諒她、保護她、珍惜她的人,一直一直都是廖奉霆!
他虧欠她、她虧欠他。他們之間總有一個圈,繞不到盡頭。
或者,是她一直太過執迷、太過蒙住自己的雙目了。
既然是一條沒有終點的線,那麼,何妨讓她第一個剪短。
這般羈絆……不要也罷。
她輕輕微笑起來,沒有掙脫廖奉霆的臂膀。側過臉去,認認真真地望着陸聖庵。
“你,想讓我走嗎。”
陸聖庵怔了怔,在她明媚得宛若繁星的眸子裡看見自己的影子。那麼渺小、那麼脆弱。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纔沒有讓自己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悲傷。
“你若不走,我怕下一個被克的人,是我。”
他聽見自己說出這句話。然後哄的一聲,胸腔裡的某個地方爆裂開來,炸成一片片的破碎。如上好的瓷片,銳利的鋒芒,在胸口裡劃出千萬條血痕,猙獰痛楚。
溪寧抓住他的手,像在給他說出違心之言的勇氣。依舊美豔的笑容裡,有些物傷其類的疼:“這世間,有些感情就若指間流沙,越握越緊,越緊越所剩無幾。強求求不得的,不若就讓它隨風而逝吧,何苦妄自相逼……相公你說是不是?”
這一番話,是說與溯央聽的,更是說與陸聖庵、說與她自己聽的。
溯央的笑容依舊是淺淺的。那麼溫柔那麼繾綣,又帶着哀傷與無可奈何。她溫柔地望着眼前柔情蜜意的一對男女,恍惚想起從前老太太對她說過的話——
“若是你,會怎麼做?”
“若是真的,我自願退出,不會相爭。”
“只是一個歡場女子,也要退卻?”
“便是歡場女子,那又如何?我搶走的不是她的恩客,而是她的丈夫、他孩子的父親。世間不少偉男,總有不需任何犧牲便可以相守的那一個。”
世間偉男,她眼前便有一個。她不該去搶溪寧的丈夫、溪寧孩子的父親。
她笑了一笑,道:“好,我走。”
我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