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寧默默地插了一炷香,望着那嫋嫋的青煙,一時的沉默。
朝綠正踏進來,卻見她一身的素色衫子,脂粉未施,只默默地瞅着那柱香發愣,不禁放下手裡的物什,走過來道:“夫人,怎麼了?”
溪寧側過臉來,臉上隱隱有絲懵懂:“朝綠,溯央的孩子,是被我親手害死的……”
朝綠微微有些詫異:“夫人怎的突然又憐憫起那孩子來?您不是常常說,若不心狠手辣,如何做得了大事呢?”
溪寧微微嘆了口氣,雙手合十,對着那神龕上的香燭拜了一拜。良久良久,才輕輕地道:“我是不想看那孩子活在世上……可他真的死了,又覺得心中難安。唉,今日的我,應該算是贏過溯央了罷,我卻絲毫不覺得歡喜……”
朝綠沏上一壺茶,遞到溪寧手中,道:“夫人,別想這麼多了。那孩子,也不是您親手害死的呀……”
溪寧苦笑一聲,伸手撫住自己的小腹:“若有報應,便報應在我身上吧,只要這孩子能平安無事。”
朝綠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興這麼說的!小少爺與夫人皆是吉人天相,哪裡會有報應一說!”
溪寧看她一眼,澀然道:“罷了。你隨我去寺廟一趟吧。”
如是廟地處京畿郊野,非是香火鼎盛之地,卻也梵剎儼然,佛音嫋嫋。偶有幾個善男信女前來祭拜,皆是平聲靜氣,毫無喧雜之音。彼時午後,陽光懶懶照在廟堂之上,明黃廟牆上,“如是廟”四個字明晃晃的,泛着流光。廟門洞開,不時有誦經聲徐徐傳來。廟門前支一張破凳,一個瘌痢頭的和尚穿得破破爛爛的,橫在那破凳上翹着腿假寐。身旁豎着一張寫着“測字”二字的布旌,筆力倒是蒼勁,只是久被風吹雨淋,剝落了些顏色。
溪寧身懷有孕,走得累了,便在那測字攤前坐下。那瘌痢頭和尚見來了生意,懶洋洋地起來,丟了紙筆給她。
溪寧也不推辭,提筆往紙上隨手寫了一個“
土”字,字跡極是娟秀。那和尚拿去瞧了半日,搖了搖頭道:“不好。不好。”
溪寧未待做聲,朝綠臉上已經有不豫之色:“你這和尚好沒道理,不過寫了一個字便咒我家夫人不好?”
那和尚也不以爲忤,將那紙攤平於桌上,隨手提筆在上面劃了一道,一個“土”字便成了“王”字。卻聽他道:“夫人心有所往,如今定有所成。只是所以事不能成事,王不能稱王,皆是因爲少了這一筆。雖只是一筆,卻最是重要。若是不知自己所求爲何,那麼一切努力,只是越走越遠罷了。”
溪寧聽得怔怔的,一時沒了言語。朝綠板起臉,道:“瘌頭和尚!你好大的膽子,敢消遣我們!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誰?她乃是京城首富陸家的夫人!便是我做丫鬟的,姑奶奶也讓你捲鋪蓋走人!”
那瘌痢頭和尚置若罔聞,重新懶懶地躺下,閉起雙目。
朝綠碰了個軟釘子好生沒趣,拉起溪寧道:“夫人別同這種人一般見識,咱們進廟燒香去罷。”
溪寧站起身子,恍恍惚惚地走進如是廟。卻見廟前匾額,龍飛鳳舞地寫着幾個字——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站在那裡看着,卻見一個穿淺青色衫子的女子從大雄寶殿緩步而出。她約莫四十歲,容色清麗,貌美不張。那閉眼口鼻,竟與自己一般無二!
溪寧被鎮住了,一時立在那裡不能動作。朝綠在她身邊,也低低“咦”了一聲:“夫人,那女子……與您生得好像……”
那女子身後還跟着兩個侍婢。她迎面見到溪寧,也不禁一愣。隨即將手中的東西交到身後侍婢懷中,向前走了幾步,立在溪寧面前。
她脣邊帶起一絲微笑,上下看看她,道:“你這般大了。長得像他,很好,很好。”
溪寧愣愣地不能言語。那女子又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溫柔摸摸她的肩膀,和聲道:“女子一生,若能尋到真心相待
之人,便是莫大莫大的幸福了。你要好好珍惜。”
溪寧垂下頭去,心裡泛過一陣冰冷——真心相待之人,陸聖庵真的是嗎?她苦苦尋覓半生,尋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那和尚說她“若是不知自己所求爲何,那麼一切努力,只是越走越遠罷了”。她真是在越走越遠麼……
那女子見她黯然神傷的模樣,嘆了一口氣,又道:“一切衆生性清淨,從本無生無可滅。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無罪福。人世中,最難的事情,莫過放下。放下得失、放下執念……”
溪寧聽在耳中,心裡徒然升起空茫茫的虛妄。是她太過偏執嗎,她又真的愛陸聖庵嗎?或者,她從前是愛過的,那個豆蔻錦年的少女溪寧,是愛過的;可在溯央出現之後,在他的眼睛裡只有溯央之後……她的愛,變成了夢幻泡影,被空自的時光歲月一點點消磨殆盡。今日的她,所以活着,依仗的不是愛,而是恨。
只是恨到頭來,陸聖庵失憶了,溯央失卻了孩子,她要的都已經做到了,卻益發的不快活,益發的空虛。她的未來,是什麼?她該報復的都報復了,以後,又該指着什麼活着?……
那素衫女子身後的侍婢,低低喚了一聲:“主子,該回宮了。”那女子點了一點頭,又看了一眼溪寧,輕輕側身而去。
溪寧禁不住望向她,澀然低語:“你是……我娘嗎……”
那女子的背影頓了一頓,終是頭也不回地去了。遠處風中,隱隱傳來佛堂弟子的唸誦聲:“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衆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她立在那裡,聽着那四句佛偈,緩緩落下淚來——她是離於愛了,卻不能無憂亦無怖;莫非她也要離於恨,才能心平氣和?可她離了恨,還餘什麼、還剩什麼、還爲了什麼而活?!……
殘陽泣血,孤雁厲嚎。她一個人在那裡,靜靜的、靜靜的望着、望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