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聖庵心裡一慌,瀰漫過針扎一般的痛楚。他太笨了,居然沒想到七王還有這一招——他定是將溯央弄醒了,故意讓她聽到他說的這些話。他的小妗雖然冰雪聰明,他卻知道她骨子裡有多麼不能信人。如今他好不容易在她心裡埋下一顆愛芽,方萌出頭來,不過這幾句話之間便已生生掐斷。
看着她痛到骨子裡絕望到骨子裡的眼波,他只覺得比她更痛更冷。如果可以,他寧可自己遍體鱗傷,也不願看她流一滴眼淚、收一點委屈。可現在的他,爲了保住他的小妗的性命,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空洞的模樣,什麼也做不了。不能解釋、不能安撫、不能靠近。只能逼自己露出無動於衷的冷漠,心裡卻像裂開一道口子,烏溜溜地往外淌出血來。
七王爺看着眼前這兩個人的模樣,心裡發出一聲冷笑——溪寧果然不愧是他妹妹,聰慧狠辣,實在不遜鬚眉。她不過片刻想出的一計,偏偏正中溯央的紅心,打得她避無可避。想到這裡,他不禁有幾分慶幸起來——虧得陸聖庵對她無情,否則他二人真的郎情妾意起來,溪寧這份蘭心蕙質,只怕對付的就是自己了。
三個人各懷心事,一時間死靜如寂。陸聖庵終是開口道:“王爺,皇上駕崩,如今大局剛定,若有什麼需要聖庵的地方,儘管開口無妨。”
七王爺淡淡笑了一笑,道:“總有要麻煩之處。薄兒。”他喚來在一旁佇立良久的女子,囑咐道,“派玉翠宮那幾個嬤嬤侍婢送陸夫人回府,我與陸公子還有事要談。”
薄兒微微福了一福。七王爺似是又想起什麼,笑道:“陸夫人倒是喜歡你得緊。日後你便留在陸家好好服侍陸夫人吧。”
薄兒怔了一怔,那個斂衽的姿勢做到一半生生地僵住,直到片刻後才重直起身子。她的目光輕飄飄落到七王身上,帶着清冷和淡淡的怨懟。呵,她早該知道他是無情之人,不會爲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是她自己傻,甘心被他利用的,與人無尤。
他要她在溯央身邊做個細作,她無法開口拒絕。要她留在他身邊的,是他。要她走的,還是他。她永遠只是他手裡的一個物件,比起擺着賞玩,不如好好利用一番。
哪個父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平安喜樂……?
希望她一生喜樂的人,不會是他……
她靜靜地想着,去攙溯央起來,兩個女子眸光裡的哀傷輕輕撞在一起。溯央意識到了什麼,卻無力深究。她自己的傷心已經滿溢,哪裡還能顧得上旁人的心事?催眠的藥性已過,她緩緩地坐了起來。
七王爺引着陸聖庵出得門去。邁過門檻的剎那,陸聖庵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望了一眼幔帳深處的女子。她的墨發越髮長了,黝黑濃密,盤繞在傷花怒放的錦被之間,色澤分明。細緻的臉龐衝着窗櫺的方向,怔怔地望着,眼中卻空茫茫的。臉頰和脣瓣都淺淺泛着白。彷彿沒有了感覺,沒有了魂靈的一個人偶。
他的心裡一陣鈍痛,鈍圓的在掌心掐出了細碎的印痕。
他是個無用之人,連心愛的女子都無法不令她落淚。但他心中立誓,今日溯央所受的每一份痛,他都會用這一生來彌補!他會陪着她,扶着她,護着她,今生不離不棄!
只是彼時,饒他是足智多謀、心機深沉的京城陸大公子,卻也意料不到這句誓言,窮盡他的一生也無法實現!
薄兒領着幾個丫鬟嬤嬤,跟着溯央的轎輦一步步往陸家而去。兩個女子,一個在外頭,一個在裡頭,皆是目裡含愁,眉心緊鎖。
那轎身搖曳中,溯央只覺得自己恍惚又是初嫁的模樣。飄雪的京畿,空寂的世界,不安的未來。手上的玉扳指,一如當年,煥發出瑩瑩的微光,觸手生寒。只是她,卻已經老了。
從青春正盛,帶着微微不安淺淺憧憬的豆蔻女子,成了心如枯槁滿目瘡痍的婦人。她最美最好的年華,就在這條皇宮與陸家相通的朱雀街上,寸寸消磨殆盡。
原來年
少時,耿耿於胸的那些傷心事,現在看來,如此微不足道。在這世上,她早已無依無靠,唯有腹中這個孩子,是她可以相信的人。
她圈起手臂,抱住自己的腹部,一顆眼淚輕輕落下,砸在褘衣上。還好,天佑,娘已經帶你出了皇宮,出了那個最冷最冷的地方。從今往後,你沒有爹的疼寵,娘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轎身落地。
薄兒輕打轎簾,扶着溯央出來。溯央擡起頭,望着陸府大門,和門前兩隻張牙舞爪的麒麟。心裡一陣恍惚。
多少年前,她嫁來這裡,便覺得門內洞庭悠悠,卻永遠不會爲她洞開。原來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意識到了她和他的結局。
彈指之間,就是這麼匆忙的歲月。面目猙獰的歲月。
她失去了一切,也失去了自己。現在一點點找回來,大約還不算太晚。
陸家的大門突然嗚咽了一聲,“吱吱呀呀”地開了。溯央愣了一愣,擡起頭來。一束暮陽打在門內,那裡頭俏立的人兒彷彿周身上下都發着光。一襲立式水紋八寶立水裙襯得身姿極是窈窕嫵媚。髮髻上銀光點點,照得人張不開眼睛。臉孔在陽光的映射下,更是不能逼視。
溯央輕輕舉起袖子,遮一遮那雖然遲暮,卻仍扎眼的日光。門內那人幾步挪得進了,淡淡冷冷地笑了一聲:“郡主,你回來了?”
正是溪寧。溪寧的雙眼緊緊盯着溯央,原本柔媚的鳳目裡流淌着複雜的情緒。她已然收到七王的飛鴿傳書,一切依計而行,順利得天衣無縫。
看着溯央,她心裡一陣滾熱一陣徹涼。她永遠也忘不了,北臨城中她喚溯央“郡主”的時候,溯央堵回來的那句話——“我不是郡主,我是陸府夫人!”她忍耐了這麼久,終於站在這個位置上,終於可以不用靠一個紅顏知己的名分委曲求全,終於可以當得上這個陸家少夫人的頭銜!
而溯央,不過是個妾!
不過,是個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