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有雷聲滾滾,開始常常有潤物細雨。
一下一下落在乾涸了很久的土地上,驚醒了冬眠的蟲鳥魚獸。
陸聖庵默默地立在陸府門前,看着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
明明是春日,他卻覺得彷彿有一片秋葉在他面前劃過,淒涼地發出一聲“呲——”的聲音。像是在嘲笑他。
他被放鴿子了——被他的夫人溯央。
前來通報的墨研以爲他沒聽見,又大着嗓門重複了一遍:“夫人說今日先不回陸府,有要事要進宮面聖。溪寧姑娘馬上就要到了,主子是在這裡等,還是進去等?”
陸聖庵依舊木然地杵着。進宮面聖?她匆匆忙忙地進宮面聖,是爲了太后?不像。以溯央的性格,即使背地裡再嫌棄他陸某,面子上也會做出來和樂融融的樣子,如今外出如此之久才歸,無論如何也要先回一趟陸府纔是。
看來……定是爲了什麼大事而去的了。
陸聖庵的鳳目微瞑,脣角帶着一絲邪魅的笑——此等大事,肯定與七王爺脫不開干係,而他身爲七王黨的魁首,居然毫不知情。
很好。很好。
才思量間,已經遠遠看到幾頂小轎並轎伕丫環小廝遙遙地往這邊走來。
陸聖庵一甩袖子正要進府,卻遠遠瞧見七王府裡的一個侍童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他嘴邊的笑意越發深厚,向墨研道:“我去回府更衣,你轉告那七王府的侍童,陸聖庵這便進宮面聖。”
墨研楞乎乎地應了。片刻後,那小童兒跑了過來,果然是七王爺要陸聖庵即刻進宮。墨研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直道自家少爺了不得,連南巷子口王半仙那掐指神算的功夫都不勞而獲了。
陸聖庵坐上進宮的轎輦時,那簾子微微卷了一角。他正看見一個沐着夕陽挑着貨擔的男子歸家,年少婦人頭上簪花,一面替丈夫卸下擔子,一面絮絮說着話,不時巧笑。
不過是對尋常夫妻。油鹽醬醋,男商女織。日復一日地這樣生活,庸庸碌碌,直到兒孫繞膝。他們大抵想不到,京畿聞名的陸家少爺,會在看見他們之時,豔羨而又悵然地嘆一口氣。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鴝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
宮中。
冷冽緊繃如抽緊的髮絲,根根懸在大殿之上。一觸即發。
大佢皇帝一身明黃,雙目如電,又隱着無數波濤暗涌,逼視着座下的幾個兒子。
太子在這種逼視下有些畏縮,偷眼去看坐在一旁的太后。五王臉上有些莫名其妙,銅
鈴大的眼睛瞪着一旁的七王。七王臉上陰晴不定,嘴角卻隱隱帶着深不可測的笑意。
一場看不見的奪嫡廝殺,勝負如此顯而易見。
溯央端立在一旁,望着帝位側座上的太后。太后神色肅穆森然,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因此腮上酡紅的胭脂顯得略略刺目。她穿的金色鳳袍領子極高,把脖子捂得嚴嚴實實,看不清受傷沒有。但精神尚好,應當是沒有大礙。
溯央安了心,手放進寬袖裡,握住那塊冰冷冷的金牌,彷彿握住一場風雲廝殺的導線。
正在這當口,卻見陸聖庵輕輕地從外面進來,立在七王爺身後。溯央禁不住暗暗一撇嘴——原來他也要來,難道是要扭轉乾坤?這也算是他們第一次如此涇渭分明地對簿朝堂,竟然就是你死我活的較量。
太后坐在上頭,眼見着這一對,妻是顏若朝花嬌女郎,夫是俊朗如月佳公子。看着是羨煞人的姻緣,卻是一個終身錯付,一個錯付終身,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自己,心裡不禁嘆了口氣。惋惜是一回事,可這宮中這朝堂裡,哪裡容得了什麼兒女情長,什麼情真意篤?
皇帝悠悠地開口:“既然人都齊了,央兒你便說罷。”
溯央走上一步,道:“皇上,太后行宮被困之時,央兒於那賊黨處得來一塊令牌,請皇上過目。”說着,將手上的金牌遞給一邊的公公,由公公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瞅見那個“七”字,神色驟然一凜。太后脣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弒殺太后,這是何等罪名,縱他是帝王之子,也不能輕易算了。這樣一來,七王黨的勢力自然削弱,五王原本便是匹夫之勇不足爲懼,太子黨便可以趁機壯大了。
陸聖庵站在七王后面,自然看不到金牌上的花紋,卻感覺得到七王的身軀微震,似乎在暗暗發笑。他心裡一緊,再看溯央立在殿前毫無所覺的樣子,心裡已經隱隱明白,這不過是七王的一場預謀之內、鼓掌之間的戲,溯央只怕是被利用了。他不禁顰起眉頭,開始替她尋思退路。
龍椅上皇帝的目光在衆人臉上兜兜轉轉,最後舉起金牌道:“上頭有一個七字。看來是霈修你的吧?”
七王爺一震,臉上頓時露出極度吃驚的表情,不禁往前邁了一步:“啊?”
皇帝見太子漠然旁觀,五王先是一怔,而後臉上浮起一層喜色,心裡不自覺地動了怒意,將那金牌往地下一摔,倉啷啷地一陣響。
七王爺幾步邁前,道:“父皇息怒!”連忙將金牌撿起,舉起一看,頓了片刻,道:“父皇明鑑。這塊金牌不是孩兒的。”
在場除了陸聖庵之外,所有人皆是一怔。七王爺將金牌又遞給一旁的太監,曼聲道:“父皇,這牌上的七字,是
顏體行書。母親姓氏避諱,孩兒府中向來只用歐體,因此這塊金牌,怕是有人栽贓嫁禍。”
太后身子前傾,緊緊盯着那令牌;五王的笑容僵在臉上;溯央的身子微微一縮;唯有太子一直極是漠然,沒有什麼表情。皇帝從公公手中拿過金牌,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七王朗聲道:“父皇,這金牌雖不是孩兒的,但到底是孩兒平日舉止有失,才引得人栽贓於我。我會好好反省,這件事,就到此爲止吧。孩兒知道,若是再追查下去,受傷的並非旁人,而是父皇之心啊!皇室之家,歷來波濤暗涌,只是孩兒實在不願見得骨肉相殘,父皇傷心啊!”
他一番話說得情意懇切,聽到最後皇帝眼中都有些溼意。溯央心裡一陣冰涼——哈哈,爲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原來愚鈍到這個地步,爲人利用了尚不自知。
七王爺“骨肉相殘”這四個字說得輕,分量卻重。五王向來帶兵打仗雷厲風行,脾氣也最是沉不住的,當下不能忍耐,喝道:“什麼叫骨肉相殘?!七弟莫非是懷疑本王派人圍攻太后,然後嫁禍於你?”
他若不說倒還好些,一說此話,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試想太后乃是太子黨的支柱,太子又豈會冒此風險傷害太后以換取嫁禍七王;何況五王爺征戰沙場,身邊自然有一批武功極高的親信,若真論起來,他倒是最有天時地利人和去圍困太后的人物。
五王只覺得自己話一出口,衆人看他的目光都變了,心中一凜。七王爺臉上依舊是澄澈坦蕩:“五哥何出此言?愚弟連此事都不願再糾纏下去,甘心息事寧人,又豈會故意譏諷五哥,鬧得兄弟鬩牆?!”
七王說着一甩袖子,端得上正氣凜然,丰神俊朗。若不是已經洞察其意,陸聖庵也不由要真信七王果然與此事毫無干系。
五王爺氣紅了一張臉,無奈平日出謀劃策的智囊未伴在身邊,他又素來沒有七王的口舌靈便,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擊,堪堪道:“你,你……”
“都給朕住口!”皇帝厲聲喝道,頓時座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只見皇帝臉上繃得死緊,眉頭皺起,緊咬牙關,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指着下面:“都是朕的兒子,在這裡鬧出這種笑話,如何服臣心、服民心?老五,你太叫朕失望了!”
餘人皆聽得出來,皇帝是不想再追究此事,但他此刻對五王言語凌厲,無異於在內心裡已經將此事定罪五王。
五王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卻又迫於龍威不能做聲,他性子粗邁不羈,哪裡能吞下這口氣,“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孽子,孽子……”皇帝緩緩靠在龍椅上,微闔雙目,怒意未消。
一時衆人面面相覷,都作聲不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