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香殘玉簟秋,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行宮裡的燈火滅了。溯央披髮赤足立在窗前,只有銀白的月光淒冷地灑落。
螓希在她身後遞來一個狐皮抄手,低低說:“春寒,主子要保重身子。”
溯央接過,把雙手放進去。她知道有太后鎮着,行宮很是安全。卻依舊如驚弓之鳥一般,警醒難眠。
螓希覺得乏了,勸着溯央上牀歇息。二人的牀呈丁字,她自己倒在那張較小些的紅木牀上,漸漸睡了。
溯央在暗室內,那蘇合香薰得沉沉的,眼皮也是一點一點地合起。
突然間,不知道從哪裡飛出一支響箭,”嗖“的一聲,彷彿當空一刺,劃破了寂靜的夜幕。溯央原本就睡得淺些,一骨碌坐了起來,一疊聲“螓希、螓希!”地喚,一邊向那飾滿雕花的窗櫺外望去。
螓希被她叫醒了,迷迷濛濛地揉眼睛。
“螓希,你有沒有聽見響箭的聲音?”溯央急問道。
螓希茫然地晃晃腦袋:“主子是不是夢靨了?哪裡有什麼聲響……”
那“響”字的話音未落,卻只聽着靜夜之中如火焰翻騰一般掀起一股聲浪,依稀聽見那是在不遠的地方起的——“殺啊——”那聲音由一點平鋪出去,如同一塊石頭落進了平緩無波的湖面,激起了千萬波瀾。不過頃刻之間,到處都是人影瞳瞳,四面皆是喊殺之聲!
溯央已經從牀上爬起來,一把握住放在几案上的“素鹿”匕首,護在胸前。螓希此刻哪裡還有半分睡意,翻身下了牀,已經嚇得臉色發白:“主……主子,這,這是怎麼了?”
溯央伸出手在一旁的化妝匣內取了一支末梢尖銳的花鈿遞給她,臉色沉寂冰冷:“螓希,恐怕有人就是衝着我們和太后來的。你拿好防身,若是萬不得已……”若是萬不得已——螓希還可以再尋旁路,她卻只能一死以殉了!只因她是郡主,更是陸家的少夫人,她要守節,更要誓死捍衛皇家的臉面!
螓希似乎在那電光火石間明白了溯央的想法,咬着下脣一言不發地接過那簪子,雙手緊握,用力得青筋明晰。
屋外,火光沖天,人聲鼎沸。只是那喧囂的聲音,不是塵俗的歡鬧,而是陰司的呼喚。
兩個人對視一眼,往前邁開幾步,頂住了唯一的入口——紅木大門。溯央將匕首一撥出鞘,一
道白光噴薄而出。森森寒氣令她手腕一顫,卻亦給了她不少勇氣和力量。
只聽那門上微微一記扣,溯央渾身一震,手裡攥緊了那把匕首。
“是我,廖奉霆。“
低低的一聲宛若天籟,螓希的眼淚滾在眼眶裡將掉未掉。溯央比她沉寂些,心裡卻也止不住怦怦直跳。她一把拉開門,直對上廖奉霆剛毅如刀削般的面龐,眼眶一紅,彷彿卸下了全身的力氣,輕飄飄地踩在了雲上。
她不過是閨閣中的柔弱女子,這般血雨腥風原本離她很遠,可如今,卻近得彷彿幾步間就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螓希手裡的花鈿噹啷啷落到地上,她已經顧不得許多了,又是驚慌又是害怕,只想躲到廖奉霆寬闊溫暖的懷抱裡躲避風雨。心念已動,身形微微一晃,便往廖奉霆身上偎去。
廖奉霆不由得臉上一訕,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溯央在一旁看着,心裡也是五味雜陳。
隔着一扇冰冷硃紅的房門。困於亥下,四面楚歌。廖奉霆望着她,她望着廖奉霆,兩個人竟然就彼此沉默着,再也作聲不得。
那似乎不過是一瞬……又彷彿是千年。
“殺啊——”
“太后在哪裡!!——”
溯央猛然一驚——太后,對了,還有太后!他們的目標若是弒太后,那她的義父義弟,還有誰能救?太后若是出了什麼事情,太子黨必受重創,到時候他們這些人,落在七王手中怕是一個也活不成!
想到此節,溯央再不能沉默,她望着廖奉霆,聲音裡帶着絲祈求:“廖將軍,請你去保護太后!”
廖奉霆與螓希皆是一驚。螓希臉上緋紅,踉蹌退後了一步。廖奉霆凝望着她,眼神裡帶着一絲痛楚: 表嫂,奉霆只有一個。既然要護得您周全,便不能顧及太后了!”
“爲什麼?!”溯央目光如同最烈的酒。那酒,只有他廖奉霆遇見最難拼殺的敵人時,在上疆場之前,纔會猛灌幾口。太熱太烈,太陳太灼。
“因爲……”他幾乎就要說出來,卻看到一旁螓希一點點變得冰涼的目光,噤了言,失了聲。似乎過了良久,才憋出一句,“因爲,表兄說過……若你出什差池,唯我是問……”
溯央的眼神頓時變得很淡很淡,彷彿烈酒換了清茶,無色無香。她的嘴角凝起疏遠的笑意,將素鹿橫在白皙
的頸項之上:“若是表弟不能救太后,溯央今日便橫死在這裡!”
“主子!”螓希跟她最久,知道她性子倔時說一不二,想去奪下刀子卻又不敢,倉皇地看向廖奉霆。廖奉霆盯着溯央肅穆的神色,一咬牙,道:“我允你便是!”轉身便出了門。
眼見他出去,溯央輕輕吐出一口氣,一把合上門,渾身軟綿地倚在門上。螓希呆呆望着她,一時之間,竟然無話可說。
門外紛亂的人聲足音更近了。
踢踢踏踏,若洶涌無邊的黑色海水,一脈一脈的翻卷而來。她們只是海浪中小小的一葉扁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只能隨波逐浪,任憑那殘忍的波濤將她們帶向未知的黑暗……
門前突然有人扣了兩下,有一男子的聲音大聲道:“兩位貴人放心,廖將軍已經前去護鸞駕,派在下守在這裡,保護二位的安全。”
屋內的兩個人都清楚,一個男子武功再高強,於這亂軍之中,能夠保全她們的可能太小太小。可是因着門前多了一道屏障,兩個人心裡都是微微一寬。
亂軍已近,殺聲震天。
溯央在室內坐立難安,她不知道太后那邊的情況如何,更不知道城內禁軍是否被困,還要多久纔有人增援。
纔出一會神,門前已經傳來打鬥之聲。兩個人頓時屏住了呼吸,靠在一起,握緊手中利器。
那廖奉霆手下的將官果然武藝不弱,幾聲“叮叮”過後,屋外又歸於沉寂。他朗聲說道:“猖狂小賊,不足而懼!”
溯央微微鬆了一口氣。卻不過片刻,又有一夥人來到屋外,又是一陣兵器相鬥之聲。這一回時間極漫長,那綿密如雨的械鬥聲,參雜着男子的呼喝,似是幾名高手將那廖奉霆手下的將官圍困住了。以一敵衆,實在太過艱難。
時光一點一點過去。溯央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
一則生。一則死。
突然間一股殷紅鮮血潑在紙糊的窗櫺上,如熱氣纏繞,腥臭恐怖。溯央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一晚看到的董大人那猙獰的屍體,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氣。她緩緩心神,等着那將官再次呼喊。
等了又等。
那聲音卻再未傳來。
溯央知道,那聲音是再也不能傳來了。
一聲脆響,門閂失了作用。那硃紅色大門,終究是洞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