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除名沒塵埃

已是盛夏的盡頭,紫禁城的長街之上瀰漫着秋意漸濃的涼意,皇帝卻只是穿了單薄的衣衫,腳步匆匆地從乾清宮趕往慈寧宮,他身邊最親近的女人舒皇貴妃捧着皇帝的斗篷,緊緊跟在他身後,他卻來不及回頭看一眼。

皇帝想要問個清楚,爲什麼自己的祖母會突然決定釋放完顏常安與雪絨?因爲皇帝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若想放過常安與雪絨,就必須殺了完顏常安的姐姐完顏霏。

他瘋了一樣地想要問個明白,他祖母的這道懿旨究竟是什麼含義。

皇帝曾說,他絕不會放棄,就算最後衆叛親離,他也不會下旨殺她。他也曾想,“如果殺了她才能換來萬世太平,朕寧可不要這樣的太平…”

他聽到了身後的呼喚,他知道那是誰的聲音。

可是他沒有回頭,他想說的太多,卻不能在這一時說清。

所以他選擇沉默,他希望與她再次相見時,他已經解決了所有梗在他們中間的難題。

這一次他不想聽任何人的話,他只想聽他自己的心聲。

“玄燁!”完顏霏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去呼喚他,乞求他能回眸再與自己交換一個眼神,哪怕眼神中只剩下疏遠的距離。

完顏霏再也沒有力氣去追逐他的腳步,她停在了原地,只是靜靜地望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漸漸停下的腳步。

他與她隔着遙遠的距離,就好像這一生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望着他一言不發,可是她卻已是淚流滿面,這一生還有多少想要傾訴,也只剩下這樣一個眼神而已。

皇帝來不及再去對她說一句話,他要去見他的祖母,他想要救她,他不允許世上任何人傷害她分毫。

終於,皇帝沒有向她走來,也沒有對她留下隻言片語,他領着跟在身後的舒皇貴妃,回過頭去漸漸走遠。

完顏霏望着他的背影,所有的感情都在那個目光中了,留戀、悲傷、渴望亦或是怨恨,都在淚水中混雜不清。

她這一生還有多少想對他訴說,卻也只剩下這樣一個眼神而已了,無論還有多少遺憾,這一生於她而言,都已經結束了。

那女官走到完顏霏的身邊,她攙住完顏霏的臂膀,對她低聲道,“皇上不會來的,咱們走吧。”

完顏霏以爲自己早已不在乎了,卻還是在此刻淚如決堤,她不知此生曾爲那人忍受了多少痛苦,卻也只有那人給了她獨一無二的時光。

完顏霏最終只是笑着點了點頭,她習慣了將淚水融進笑容裡,她用她淺淺淡淡的笑掩蓋了一切自己的情緒,她仰頭望向天空,望向秋日裡一片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就如她參加選秀那日一模一樣。

萬事輪迴,就連天空也出奇地相似,她在這樣的日子裡踏入後宮,也要在這樣的日子裡永遠離開這裡。

他們兩人逆向而行,再也走不到交集。

回到鍾粹宮時,完顏霏心內一片悽然,望着凝花閣後的聽雨軒,不知所思。那女官見完顏霏久久不挪步,便上前去催促道,“在看什麼?快些進去吧!”

完顏霏卻連理會也不曾理會,忽然瘋了一般向聽雨軒跑去,她直直衝到那顆種在聽雨軒後的合歡樹下,仰起頭望着合歡花漫天盛放的模樣,合歡本是盛夏綻放,卻在此時突然開放,究竟是爲何故?

完顏霏正仰頭望着,忽然一陣風吹過,將樹上所有的合歡全部吹落在地,她忙蹲下身去拾那些花瓣,拿出自己貼身的荷包,想將合歡的落英裝在自己的荷包之中,卻忽然停下了手下的動作。

她諷刺地笑了笑,將手裡的荷包扔在了原地,再也沒有將它撿起來。

她又摸了摸腰間的合心玉,仔細將它摘下,她將那枚玉緊緊攥在自己的掌心,她緩緩合起雙眼,兩行淚順着臉頰落在玉上,她愛惜地將玉擦拭乾淨,仔細掛在了合歡樹的枝幹上。

她轉身離開,再也不留戀這裡,她跟着那女官走進暖閣去,她站在窗邊,拾起自己放在枕下的藥瓶,那女官道,“娘娘,今日最後一顆服下後,最久至次日清晨,一切就都結束了,娘娘也再不必受煎熬折磨。”

完顏霏緩緩點了點頭,她以目光掃視一圈自己起居的暖閣,再掃視自己寫字的案臺,黯然地點了點頭,接過女官手裡的一杯清水,仰頭服下最後一顆藥。

服下後她卻沒有感受到過多的痛苦,竟覺得比從前輕鬆了許多,只是她不知道還能撐到哪一步。

既然已決定要狠心離去,又何苦還要撐呢?無非是心裡還想着再見那人最後一面罷了。

就算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此生再也見不到,卻還是倔強地不肯放棄。她以爲他聽到了,她以爲他一定會來。

此時的慈寧宮內,皇帝怔怔站在太皇太后的面前,聽着她江山祖宗的言論,卻一句也聽不進去,此時的他只高喊了一句,“皇祖母是否動了殺她的念頭?”

太皇太后聽過他的話猛然停住,站起身來緩緩向他走近,道,“孫兒,祖母仁慈,從未想過送她入絕境。今日她之境地,皆是她自己一步一步走來的。”

“皇祖母,朕今日也要說明,無論是誰,都不能動她。”他目光灼爍,第一次直接頂撞了自己的皇祖母,太皇太后一句話也說不出,她也沒必要再說什麼,因爲那個女人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陽,只等塵埃落定,一切都成定數。

此時的鐘粹宮內,純一跪在完顏霏牀邊,已知道了一切的真相,這一次告訴她真相的人不是完顏霏,而是那位女官。

純一恨極了皇帝,恨極了太皇太后,恨極了一切將完顏氏害死的人,爲什麼她們就容不得她一個人?爲什麼讓她受盡了傷害,還要讓她徹底離開自己唯一心愛的人?

她同樣哭完顏氏的境遇,當年風光無限的完顏府格格,榮極一時的皇貴妃,臨死前卻只有自己一個人守在身邊,她的愛人,她的家人朋友,她的弟弟們,無一守在她的身邊。

當年的完顏府格格,曾對她們姐妹說,“來日入宮後便是親人,我只將你們視作親人。”純一曾以爲那是她冠冕堂皇的說辭,誰知這須臾數年,她真的像親人一般待她們。

“純一…”純一聽見完顏氏喚自己,忙擦了擦自己的眼淚,跪着向前挪了兩步,跪到完顏霏身邊,低聲問,“主子叫奴婢嗎?”

完顏氏的雙眼半合半啓,她已是有氣無力,道,“我房內尚有百餘兩銀子,來日你出宮,就將那些帶上吧。”

純一心裡又氣又痛,失聲痛哭道,“我不要主子的銀子!我想要主子活下去!”

完顏氏笑她癡狂,道,“盡說些胡話…將來沒了我…你一人可要…可要學會留意人心…”

純一卻是繼續落着淚,不知說些什麼,她不忍心打斷用盡全力才說出幾句話的完顏氏,完顏氏繼續道,“我走後,你若願意,便去完顏府吧,那兒永遠都是你的家…”完顏氏說完後,便是如釋重負般,雙目呆怔怔地望着屋頂出神,不再言語。

此時完顏府內人心惶惶,因爲完顏常安的被俘及完顏霏的廢黜,完顏明若已被下旨閉門思過兩月,期間皇帝未曾命他面聖。完顏常安雖仍在太醫院當職,卻也備受冷落,各宮不敢過於接近。

完顏府外的街上,斜對面的街口處那家武館便是完顏常安與阿蕭阿峰姐弟倆一起合辦的,那門前的牌匾還是當今皇帝的親筆。純雨在武館內養傷已是一月,純風寸步不離照顧自己的妹妹,漸漸鮮少聽聞外面的消息。

這一日純雨已能自由走動,她在武館內幫着阿峰收拾衣物,卻忽然聽武館的小廝匆忙失色地衝進來給阿峰傳話道,“少爺,宮裡不好了…”

阿峰雖不再與朝廷作對,卻也鮮少過問關心宮裡的事,上一次他插手宮中的事,是因爲他要報答完顏氏的兩次救命之恩。一次是爲他醫治時疫,一次是從皇帝的手下留下了他的一條命。

“宮裡的事?來和我說做什麼?”阿峰漫不經心地問道,他接過純雨手裡的衣物,對純雨暖意盈盈地一笑,純雨卻是一愣,她久未回宮,早已不知宮中發生了何種翻天覆地的變故。

她只記得自己出宮時,完顏氏纔剛剛私放了完顏常安與雪絨公主,完顏氏曾對自己說,她會拼盡全力救下常安。

純雨只在乎常安的幸福,常安的生死,卻忽略了她一直信任至極的大姐姐、她的主子完顏霏,也有無能爲力的時候。

純風聽到此話,立時警覺起來,她忽然有一種極爲不詳的預感。

阿蕭從後間裡走了出來,問那小廝道,“宮裡究竟出什麼事兒了?”

純風忽然有些不敢聽,縱使還未聽是何消息,濃濃的愧疚與負罪感就已經將自己包圍,自己的夫君常平曾告訴自己,要她在最後關頭保護好他的長姐,無論如何不能讓她有任何閃失。

那小廝低下頭去搖了搖頭,道,“小的也只是聽說…聽說完顏府的大小姐,也就是從前的皇貴妃,已經病重了,撐不到明日了。”

純風聞言,立時腳下一陣不穩,練練退了兩步,摔倒在一面屏風前,純雨愕然地望着四周,她萬沒有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結局,她以爲待她養好傷,她會聽到皆大歡喜的結局,她以爲常安會幸福,完顏氏也不會有大礙。

阿蕭聽後立時就向外跑,阿峰卻將姐姐拉下,吼道,“姐姐,你要去幹什麼!”

“我要去看她!你沒聽到嗎?她撐不到明天了!阿峰你不要忘了,到底是誰救了咱們,咱們纔有今日的安穩日子!”

“姐姐,你糊塗!你如何能進得宮去?難道憑你曾經行刺過皇帝的事蹟?!”阿峰情急下顧不得許多,阿蕭卻狠狠打了阿峰一個巴掌,甩開她的弟弟道,“你放肆,若連救命的恩情都不記得,還如何有顏面活在這個世上!”

“你等等!”純風顫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的眼底已經泛紅,卻流不出一滴淚來,他跌跌撞撞地衝到阿蕭的面前,道,“趁此時常平尚未被牽連,我還可以帶你們進宮。”

純風坐在駛向紫禁城的馬車上,一言未發,她不知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她陪了她一世,卻在她最需要親人的時候心安理得地離開了她。她合起雙眼,記起的仍是她出嫁那日,她親手爲她蓋上紅蓋頭的情景。

她曾說要陪她同進同退,卻變成了她自己一人的安穩度日,與她的如履薄冰,難得善終。

純一聽到鍾粹宮外有動靜,以爲又是太皇太后派來看完顏氏是否已經嚥氣的下人,她作了必死的決心要攔住那些人,卻發覺來人是自己的姐姐和妹妹。

她瞬時周身一軟,撲在純風的懷裡痛哭,純風還未見完顏氏的面,已泣不成聲,她只問,“娘娘如何…”

純一發泄過心底的悲痛與恐懼,狠狠怒罵純風道,“娘娘從前多麼信任姐姐,而你今日!卻在她已經不認得人了的時候纔來!如何不令她心寒!”

純風一聽此話,更是掩不住心底一片悽然的寒意,她大步跨入完顏氏起居的暖閣,見她已是昏迷不醒,倒在榻上只等嚥氣,頓時控制不住自己幾近崩潰的情緒。

“長姐…”純風高聲大吼了一聲,傾時跪倒在完顏氏的牀邊,誰知她竟緩緩睜開眼來,口中含含糊糊唸了一句,“常安,是你回來了?”純風聽到完顏氏的話,情緒更是崩潰,原來她那一聲長姐竟讓她以爲是常安回來了。

“娘娘,是奴婢純風…”純風落着淚,其餘的一句再也說不出來,她自覺有無數的虧欠與愧疚,完顏氏卻不會再怨她,因爲她早知這一切的兇險結局,從未想過要她們一同承擔。

純雨與純一此時也進了暖閣,純雨以雙手掩着臉哭,一句話也不敢說,純風拉她跪倒在完顏氏的牀邊,她纔敢看一眼完顏氏,此時的完顏氏早不是風光無兩的皇貴妃,也沒有了動人光鮮的容顏,整個人如同拉朽枯木,毫無生氣。

純一此時將完顏氏如何病至今日地步的原委告知了純風姐妹,純風震怒,質問純一道,“如此慘無人道,難道皇帝就絲毫不知嗎?”

“如何能不知!若要殺了主子,沒有他的首肯,誰又敢這麼做呢!”純一聲淚俱下,只叫聞着傷心聽者落淚。

純風早知皇帝多疑的心性,卻不知皇帝竟會殘忍絕情至此,以此種手法,將完顏氏慢慢折磨而死。純風附到完顏氏身邊,低聲問道,“娘娘還有什麼想說的,都告訴奴婢吧…”

純風在問出此話時如同心如刀絞,她多麼希望完顏霏尚能自己完成所有未完成的心願,親自去見所有想見不能見的人啊…

“他會來嗎…”此時的完顏霏不知是在胡言亂語,還是神思清醒,毫無猶豫,只吐出這樣一句話來,純風聽後以爲完顏霏還念着常安,更覺得心痛無比,她搖一搖頭,只得善意騙她道,“娘娘,安少在科爾沁草原,他很好,只是一時回不來…”

完顏霏卻忽然一把緊緊攥住了純風的手,呼吸愈發急促,喘息了許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等最後,她手上沒了力氣,將純風的手扔下,才從嘴邊道出一句,“玄燁…”

純風只覺得要窒息了一般,她如此可憐眼前人的境況,卻什麼也代替不了,她用力點着頭,安撫完顏氏道,“娘娘放心,皇上一會兒就來…奴婢這就叫純雨去請皇上過來…皇上一會兒就來!”

純風回頭去吩咐純雨,道,“雨兒你快去乾清宮請皇上過來!無論如何,請他過來!”

純雨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用力點着頭,她來不及擦乾臉上的淚水就已經跑出了暖閣,在鍾粹宮宮門外她遇到一直在外等待的阿蕭阿峰姐弟,阿蕭攔下她道,“娘娘可好?”

純雨含淚一言不發,只搖了搖頭,轉頭就跑,阿蕭再也顧不得禮數,衝進了完顏氏起居的暖閣,她見純風跪在牀邊片刻不離地和完顏氏說着話,只怕她漸漸合上雙眼就再也醒不過來。

完顏氏睜大了雙眼,歪在榻上一動不動,卻還有極爲微弱的呼吸,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卻已是極爲緩慢,純風再說些什麼,她已沒有了迴應,她只是那樣一動不動地睜着雙眼,她知道她要等的人還沒來。

阿蕭見狀再也忍受不住,轉頭跑出暖閣,躲在牆角痛哭流涕,阿峰前來安穩自己的姐姐,卻也無法撫慰姐姐的情緒。

純雨一路飛奔終於趕到了乾清宮,她企圖衝進乾清宮中,卻被門外的侍衛攔下,那些侍衛仔細打量了純雨一番,怒氣洶洶地大吼,“皇上有旨,不見任何鍾粹宮的人!”

那些侍衛只記得皇帝的口諭,卻從不懂皇帝的內心,可他們要做的也僅僅只是遵聖旨行事罷了。

純雨被推了一跤,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我們主子快不行了,只想再見皇上一面,求求你們放我進去吧!我求求你們!”

那些侍衛一聽此話,更是厭惡道,“宮裡被打入冷宮的妃嬪們哪個不是成天要死要活地想見皇上,豈是說見就能見的!我勸你回去吧!”

純雨急得只剩下哭,她探頭望着乾清宮院內,卻看不到一張面熟的臉,她所見之處皆是陌生的面龐,她也不禁生疑,那些宮女如此面生,難道皇帝此時不是和舒皇貴妃在一起嗎?

與此同時,一個女官模樣的人從裡面施然走來,俯視着跪在地上的純雨道,“你是誰的人,誰給你的膽量私闖乾清宮?你可知我們瑜妃娘娘正與皇上在一起麼?”

“瑜妃…”純雨卻絲毫不知此人是誰,她一臉茫然望着站在眼前的女官,那女官卻是擺了擺手轟她道,“你快走吧,不要擾了萬歲爺和娘娘的興致。”

“姐姐!姐姐!”純雨見那女官要走,衝上去想要追上,卻還是被侍衛們狠狠推倒在地,純雨不肯罷休,哭喊道,“姐姐,我們主子快要不行了,求求姐姐稟告皇上,求皇上去看一眼吧!”

那女官微微停下了腳步,側眸問她道,“你們主子是誰?”

“鍾粹宮完顏氏。”純雨立時答道,那女官聽了只是冷笑,道,“完顏氏,那已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曆了?你不說我竟快忘了。皇上此時厭惡完顏氏誰人不知?我等避之不及,恕不能爲你通傳。”

“姐姐!求求你!”無論純雨再怎樣苦求,那女官仍舊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此時的乾清宮內,皇帝正與瑜妃納蘭岫瑜在一起賞玩字畫,納蘭岫瑜自小能寫得一手好字,皇帝讚賞不已。

皇帝命納蘭岫瑜隨意寫幾字瞧瞧,納蘭岫瑜無意寫下了“莫失莫忘”四字,皇帝見後立時蹙眉,將宣紙狠狠拍在案上,吼道,“朕何時允許你寫這四個字了!”

納蘭岫瑜誠惶誠恐,不知何處惹怒了皇帝,只得跪在地上求饒道,“臣妾無知,不知何處惹惱了皇上,還請皇上明示。”

皇帝搖了搖頭,只覺周身乏力,他向遠處走着,坐在臥榻之上,漫不經心道,“你起來吧,以後記着這四個字不要寫了。”

納蘭岫瑜緩緩起身,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情,問道,“皇上,爲何臣妾就寫不得這四個字呢?方纔是皇上叫臣妾隨意寫的呀…”

皇帝仰靠在臥榻之上,用手按着眉心,道,“那是朕曾經寫給完顏氏的。”

納蘭岫瑜只覺心頭一動,一種異樣的感覺悄然蔓延心頭,那天夜裡她遇見的女人自稱是純風,對她說出了皇帝的一切喜好,說出了完顏氏從前與皇帝喜歡做的事情…

納蘭岫瑜心裡清楚,那個女人就是完顏霏,而不是別人。她本就在自己姐姐納蘭芷珠的宮裡見過完顏霏,只那一面,她就牢牢記住了她究竟是何模樣。

她只想試探完顏霏,是不是真的心灰意冷,徹底死心。看來她沒有,納蘭岫瑜這樣想着,因爲她在完顏霏的目光中讀到了渴望與思念。

納蘭岫瑜以爲皇帝徹底絕情,以爲完顏霏徹底死心,誰知這兩人誰也沒有真正放下過對方,納蘭岫瑜忽然對皇帝笑道,“皇上可知,那日夜裡臣妾在御花園見到完顏氏了。”

皇帝卻忽然如驚醒一般,從臥榻上猛然坐直了身子,目光中閃着晶瑩的光,他問道,“你…見到她,她可說了什麼?”

納蘭岫瑜立時跪倒在皇帝面前,道,“臣妾斗膽對皇上說出實情,那日夜裡臣妾只想去拜訪完顏氏,想知道她從前爲何那般得寵,誰知…卻在御花園遇見了失魂落魄的她。”

“她沒帶身邊的人,只她一個人站在合歡臺下發呆,她向臣妾隱瞞了身份,自稱是純風,臣妾也沒有拆穿她。她回憶起和皇上的往事,曾…哭了。”

皇帝猛然咳了幾聲,立時問納蘭岫瑜道,“你都問了她什麼!爲什麼要害她傷心?”

納蘭岫瑜將頭低得更低,不敢觸碰皇帝的眼神,她低聲道,“臣妾問從前她和皇上最喜歡做些什麼…她一件一件告訴臣妾,教臣妾如何能得聖心,說到一半,她才情不自禁哭了!”

納蘭岫瑜說至一半,忽然擡起頭來望向了皇帝,跪着向前挪了幾步,高聲道,“皇上亦是重情重義的男兒,既然心裡仍念念不忘,爲何要爲難自己,永不相見呢?”

皇帝低頭望着納蘭岫瑜,他震驚於這個女人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震驚於他竟敢於說出真相,此時宮中人人談及完顏氏色變,唯有她願意坦誠相對。

“你又知道什麼,若不能解決我們面對的一切難題,每見一次都是徒增傷心罷了。”皇帝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納蘭岫瑜解釋,納蘭岫瑜忽然站起身來,對皇帝笑道,“皇上,臣妾想,只要皇上願意,一定還能挽回完顏姐姐的心的!我能看得出來,她是眷戀皇上的!”

皇帝忽然舒展開了緊蹙的雙眉,彷彿迎來最美好的消息,他舒緩地笑着,“你此話當真?朕以爲…她早對朕絕望了。”

“當真!臣妾也知道,皇上一直空懸後位,就是因爲她,對不對?”納蘭岫瑜問道,皇帝淺笑,“你當真是放肆,都敢來揣測朕的心思了。”

“世人都說後位終將是舒皇貴妃的,可臣妾不這樣認爲,臣妾提到舒皇貴妃的時候,皇上雖也高興,卻只是與臣妾談上幾句,而提到完顏氏還眷戀着皇上…皇上連眉眼間都是笑意。”納蘭岫瑜嫣然笑着,仔細說道。

皇帝聽後卻忽然笑道,“岫瑜,你知不知道,朕爲何選你入宮?”

納蘭岫瑜搖頭,“難道不是因爲臣妾的阿瑪,納蘭明珠嗎?”

皇帝含笑着搖頭,道,“若爲籠絡你阿瑪明珠,朕只需要惠妃一人即可,何苦再加一個你?朕曾聽說你聰慧過人,最識人心,京城內交口稱讚明珠的小女兒與衆不同,所以想借此契機請你入宮而不引旁人懷疑,請你幫朕挽回一個人的心。”

“所以皇上只能借選秀爲契機?這樣就讓世人以爲,皇上只是平常選妃,而不是另有所圖。”納蘭岫瑜道。

“正是此理,朕想給她一個驚喜,朕曾答應過,只有她纔是朕的皇后。若你能幫朕實現,朕願還你自由。”皇帝說道。

納蘭岫瑜頗有深意地一笑,而後輕快點頭,“岫瑜願意。”

此時的鐘粹宮內已哭成了一片,完顏氏尚未嚥氣,卻也只是苟延殘喘,危在旦夕。她尚睜着雙眼熬着,等着,望穿秋水卻看不到她在等的人。

純風還在說着,“娘娘,皇上很快就會來了…”

完顏氏張開嘴說了什麼,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純風靠近了去聽,仍舊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純風忽然發現完顏霏在指着什麼東西,於是順着她手指的方向去找,發現是抽屜裡的一摞紙。

純風回到完顏霏的身邊,纔讀懂她口中的意思,原來完顏霏一直在說着這樣一句話,“沒有你,我終究是寫不完這幾個字的…”

純風來不及看紙上的內容,只聽完顏霏忽然悶悶地笑出幾聲,純風見她忽然望向了遠處,不再用力睜大雙眼,純風懼怕地湊上前去,哭喊着,“娘娘,娘娘…您別睡…皇上很快會來的!”

純風瘋了一般對身後的杜一與路海吼道,“你們去乾清宮看看啊!爲什麼純雨還沒有回來!”

完顏霏拉住了純風的手,她搖了搖頭,以雙眼望向了純風,道了一句,“阿瑪額娘…”

純風拼命點頭,道,“娘娘放心,我一定盡全力照顧好他們…長姐放心…”

完顏霏已撐過了整整兩炷香的功夫,她的體力被一點一點消耗,在她朦朧又模糊的意識裡,她彷彿回到了孩提的時光,她牽着大風箏在府裡奔跑,她追在姐姐哥哥的身後,以爲這一生都會這樣無憂無慮。

她看到了漣笙,看到了常安,看到了常平,看到了欣兒,看到了惠兒,看到了雪絨,也看到了裕親王…

她看到了死去的赫舍裡芳儀,看到了曾經不可一世的溫僖貴妃,看到了做盡陰險之事的榮妃,也看到了她這一生都忘不掉的陳裕勤…

她看到了每個人,卻沒有看到他。

在她最後的模糊的意識裡,她沒有見到他。

完顏霏終於合起眼來,她終於如釋重負,這一生都沒有這樣輕鬆過了。

她終於合上雙眼,隨風而去了,所有愛與恨,恩與怨,終於都與她無關了。

純風跪在原地,她悶悶的哭泣聲終於如撕裂一般,充斥了鍾粹宮的每一處角落,一陣大風颳過,將後院裡落滿的合歡花捲起,吹散在每一處磚瓦。

純一附在牀尾失聲痛哭,除了哭泣她就像是失去了語言的能力,純風在暈眩中站起身來,她抽出一把匕首,怒氣衝衝地就往鍾粹宮外衝,她要去看看,皇帝究竟在做什麼,爲何不能來見她最後一面。

完顏氏歿了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慈寧宮,很快傳到了延禧宮舒皇貴妃那裡,也很快傳遍了後宮。

純雨還在宮門外苦苦求着,苦求那些侍衛可以放她進去,卻聽到純風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純風拉起跪在地上的純雨,以匕首狠狠刺傷了其中一名侍衛,並以匕首挾持那名受傷的侍衛,道,“讓我們進去,否則我就在你脖子上劃這麼一刀!”

那些侍衛不敢近前,只得放純風進去,他們只等純風進去後放下防備再將她制服,卻看到李德全急匆匆地從乾清宮殿內跑出來看發生了什麼。

純風衝向了李德全,質問道,“敢問李公公,皇上究竟在做什麼!爲什麼我們娘娘想要見他一面,他都不肯!我們娘娘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要他如此絕情!”

李德全一驚,他來不及反應,只是疑惑道,“純風姑娘何出此言吶?何時有人來給萬歲爺傳過話啊,說想見萬歲爺一面?”

純雨哭得沒了力氣,卻還是喊道,“我在宮外跪了一個時辰!想要見皇上一面,那些侍衛卻不肯放我進來!”

那些侍衛遇見李德全責問的目光,立時頷首道,“回李公公的話,萬歲爺口諭,不見任何鍾粹宮的人,也不許鍾粹宮的人踏足乾清宮,奴才們也是奉命行事!”

李德全無奈至極地搖了搖頭,只有他明白完顏氏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完顏常安與裕親王領兵出征那年,完顏氏病的不省人事,皇帝移居鍾粹宮寸步不離守候。

天地會犯上作亂那年,完顏氏身受重傷,失掉了孩子,皇帝日日出宮至裕親王府探望,但憑是太皇太后也叫不回皇帝。

“奴才這就領您進去見皇上,這就請皇上過去!”李德全道,純風卻是不依不饒,她怒吼着道,“晚了!我們娘娘已經不在了,還要他見什麼?難道要我們娘娘死後也不安寧嗎?”

李德全驚得往後連連退了幾步,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半晌纔開口確認,“完顏娘娘…歿了?”

純風不再作聲,只是一人擦了擦臉上的淚,她徑直衝入乾清宮正殿,卻見皇帝與納蘭岫瑜有說有笑,共賞字畫,一時只爲自己的主子哀憤,卻不知一切該從何說起了。

李德全此時才緩過了神來,急匆匆衝進正殿來,腳下一個不穩,狠狠跌倒在大殿當中,皇帝望着遠處的純風不知何故,不知純風爲何會出現在此處,她本已是出嫁出宮的人。

皇帝站起身來,走向跪在遠處的李德全,疑惑問道,“究竟怎麼了?這樣失魂落魄的。”

李德全周身發抖,他知道皇帝知道後的反應,卻也不敢多瞞一刻,他怕說得太直接會更傷皇帝的心,只委婉道,“萬歲爺…鍾粹宮那位…剛剛歿了。”

皇帝緩了片刻,只認爲是自己聽錯了,卻忽然感到一陣難以抗拒的淒冷,他努力地笑着,又問道,“李德全,你說什麼呢?你說誰…”

“萬歲爺節哀順變啊!鍾粹宮那位…剛剛歿了!”李德全連哭帶跪,一副極爲傷痛的模樣,皇帝卻還是不信,他麻木地笑着,蹲下身去,拉起李德全的衣領,柔聲問道,“你告訴朕是誰…你明白告訴朕!你告訴朕到底是誰!你說!你說啊!”

李德全哭得眼睛盡是血絲,極爲恐懼地擡起頭來望了望皇帝,又縮回到原地,道,“皇上…鍾粹宮完顏氏歿了…”

皇帝一動不動地拎着李德全的衣領,他愣在原地許久,才緩緩轉頭看了看純風和純雨,又看着李德全,笑着問道,“朕不信,你騙朕的,你快說你騙朕的!你一定是騙我的對不對?”

他笑着笑着眼裡已落下兩行淚來,他開始猛烈地咳嗽着,腳下愈發不穩起來,他瘋了一般抓住純風,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問道,“你告訴朕,是誰…他說的完顏氏不是朕的霏兒,對不對!對不對!”

純風扭頭不再看他,扭頭間卻也是淚千行。

皇帝完全失了魂魄,他不知自己下一步要踩在哪裡,他轉頭看着李德全,李德全跪倒在皇帝的腳下,道,“萬歲爺保重龍體啊!”

皇帝此時才找到大門所在的位置,他跌跌撞撞地嚮往衝着,他一路上跑着,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腳下沒了力氣,一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不少跟頭,蹭破了他的額頭,蹭破了他的臉頰。下人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上前來扶,卻都被他視而不見。

他跑到鍾粹宮時,見宮內紙錢白幡已燒了一片,自己卻還不肯相信自己所見的一切。他直愣愣地推來暖閣的大門,見完顏霏安安靜靜躺在牀上,身上已換好了一身雪白的壽衣。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邊,與她十指相扣,他笑着望着她,輕聲道,“霏兒,我來了啊,我來看你了,你別逗我開心了,我不喜歡你的這個玩笑…”他望着她搖頭,他等着她回答,他等着她告訴他,這一切都是騙他的。

完顏霏安安靜靜躺在那裡,不答一句。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以爲結局就要這樣了嗎? 那就太天真了哦…

細草微風岸只覺今是而昨非(二)心有靈犀一點通一雪前仇離故人生死兩茫茫與君一心白首不離君難讀懂妾心意怎奈對你情深切一生終須別一雪前仇離故人微風不容愁人睡夢裡不知身是客(三)知君心事落花吟(二)欲奪鳳冠漸破疑雲(一)細草微風岸夢裡不知身是客(一)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生終須別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見如舊冷暖自知夢碎千秋罪愛慕(二)波瀾(一)青史除名沒塵埃情殤浮生一世幾離散相見歡(二)知君心事落花吟(一)長相思千秋罪生死兩茫茫純風出嫁良藥與君一心白首不離合心之約必不負相逢與君一心白首不離相逢嫋嫋之聲夢碎心有靈犀一點通夢裡不知身是客(三)榮極一時冷暖自知知君心事落花吟(一)黑雲壓城城欲催(二)黑雲壓城城欲催(二)濃情淡如你風起傾心付空倚相思樹君難讀懂妾心意雪夜殺機入骨相思知不知餘生獨自斂怎奈對你情深切定不負,相思意波瀾(一)只覺今是而昨非(二)人生何處不相逢賽馬危難之極風雲變(一)純風出嫁重歸完顏府完顏府隱情愛之窮時盡滄桑只覺今是而昨非(一)千秋罪最毒心良藥今朝有酒今朝醉風起青史除名沒塵埃(二)空倚相思樹相見歡(一)相逢愛慕(二)風波乍起青史除名沒塵埃(二)傾心付心若雪霜事事涼溫涼雨夜漸回暖餘生獨自斂相逢捲起千層浪情劫難了冷暖自知漸破疑雲(一)年來多夢少年事漸破疑雲(一)波瀾暗涌心不靜幡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