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76

沈浪所坐的位置, 是正對着快活王的"天門"處。

染香直接走到了欄外,經過我身邊時回頭望了我一眼。

此刻我心裡才真像是吊着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來之前, 我曾經問過沈浪, 他究竟有幾成勝算。沈浪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 說頂多只有一成。他來時所帶的賭本, 全都是王雲夢給的--與快活王的財富相比, 不過是九牛一毛。

但這場賭局,他只能贏,不能輸, 只因快活王從不會把無用之人留在身邊。這並不是一場單純的賭博,也是快活王設下的一個局。

失去了這次機會, 他便再也不可能接近快活王一步。

但若他真的輸了, 便可以平安地走出這快活林。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即便沈浪慣於裝作對於任何事都不在意, 但我還是很清楚他對於這場爭鬥是多麼看重的。他所有的執着、一生的執着,其實全部都系在一件事上。我還記得他小時候仰望父親的眼神, 那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類似於信仰的東西。莫說是黃金,哪怕是要賭上性命,他只要贏這一局。

我正要舉步,弄塵卻忽然拽住了我。我疑惑地回頭看了看了他, 弄塵衝我輕輕搖了搖頭, 上前一步, 抱拳道:"王爺, 在下的坐, 無需設了。"

快活王沒有答話,只是雙眼微微眯了起來。

弄塵笑了笑, 道:"在下此次前來,只是爲了送些東西的。"說着自懷中摸出一個精巧的錦盒,輕輕地放在了沈浪面前。

這一下衆人皆有些愕然。

快活王終於開口。

"海公子認爲,本王的賭桌,還不夠大麼?"

弄塵收回手,兩手在交互攏在袖中,微笑道:"不敢,不敢。該坐下的人都已坐下,並不缺我一人--王爺何必非要我坐在這桌前。實不相瞞,在下此次入林,其實只爲送這東西給故人--如今事辦完了,我也可以走了。"

快活王沉默了一會兒,就是這一會兒,滿室靜得連呼吸拂動髮絲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海公子請自便。"良久,快活王終於吐出了這幾個字。

這可真是比仙樂還好聽的一句話--於是弄塵衝着桌上衆人輕輕一揖,拉着我走出了那屋子。

我不禁回頭望了望沈浪,他並未打開那盒子,只是將它輕輕地收入了懷中。

出得那小黑屋,我急道:"這又是怎麼了?"

弄塵板着臉道:"我答應沈浪將你送出去。"

我立馬停住,手腕一翻,就要卸開他扣着我的手。弄塵倒也不堅持,直接鬆開我手,道:"你留在那裡,只會教他分心。"

我道:"揪出白飛飛,我就走。"

弄塵道:"哪裡揪得出來--快活王最近剛得了個國色天香的女子,只是這女子一直抱病,是以從未有人見過她。你可知道這女子是誰?"

這時我們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和弄塵同時回頭望去,來者是個急風騎士,胸口護心鏡上寫着個"捌",應該是第八騎。我和弄塵同時住了口,那"急風騎士"掃了我一眼,我頓時想起王憐花來,不禁後背簌簌發涼,後退了一步。

走上前來,也不看我,只瞧着弄塵道:"海公子,王爺有口信要小的捎給您。"

弄塵道:"請說。"

第八騎道:"還請公子伸出手來。"

弄塵愣了愣,還是將手伸了出來。第八騎舉起手掌,五指併攏,輕輕向弄塵的手腕切了下去,甫一碰到弄塵手腕就收回掌勢,道:"這就是口信。"

弄塵道:"什麼口..."然而那"信"字還未說出口,他人就已經站立不穩,直直倒了下去。我大驚之下,一個閃身用肩膀抵着弄塵後背穩住他平衡,右手抽出軟劍就往那急風騎士的身上招呼。

這一劍刺得極快,卻刺了個空。我擡眼一看,那急風騎士竟也倒在了地上。

我將弄塵慢慢放下,撩起他衣袖一看,他手腕處已是黑色。再轉頭看那急風騎士,一伸劍挑開他手腕的護甲,只見他手臂已經全都變成了極其駭人的烏青顏色。

弄塵手腕上的一個小小黑點很快就擴散開來,順着手腕的血脈慢慢爬上了小臂。我平時只鑽劍法,於點穴只學了一點,只知點些制服敵人的穴道,對於如何抑制人體氣血循環的特殊穴道卻是一竅不通。我當下心中大急,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極爲熟悉的聲音。

"小綰兒。"

噹啷一聲,我手中的軟劍掉在了地上。

我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眼前一暗,身後人已湊了過來,輕輕在弄塵的手臂上按了按,那黑色的紋路,便慢慢停止了往弄塵上臂攀升的勢頭。

我渾身一個激靈,立即閃到了一邊。

又是一個急風騎士,正是方纔替我們引路的那一個。

但他是誰,我清楚得很。那雙眼,無論是在什麼情況下,我都認得。那眼神,那笑容。

"王憐花。"我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王憐花慢慢地自弄塵身邊站起來,笑着瞧我:"小綰兒,我就說我們是天生一對。你瞧,無論什麼時候,你總能認出我,我也總能認出你來。"

"解藥。"我緊緊地握着拳。

王憐花輕笑起來:"你何必這樣緊張,你瞧,你在發抖..."說話時,他足下卻不停,慢慢朝我走來。

我後退了一步,厲聲道:"你別過來。"

王憐花頓住腳步,皺了皺眉,嘴角卻依舊帶着笑意,道:"小綰兒,解藥在我身上,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

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弄塵。他已經完全昏了過去,方纔我將軟劍落在了他腳旁,一時間身邊竟沒有了傍身的武器。

王憐花瞧見我目光,折回弄塵身邊,拾起軟劍,衝我笑道:"你要這個,是也不是?"

我沒說話,撇過頭去沒有看他。

王憐花拿着軟劍向我走了幾步,然後將軟劍朝我遞了過來:"喏。"

我不可置信地擡頭看他,他依舊笑着:"放心吧,沒毒--我可捨不得害你。"

我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接過軟劍。王憐花低低道:"我們已是夫妻,你要什麼,我自然都會給你。"說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們已是夫妻--這話自王憐花口中說出來,我霎時紅了眼,挺劍刺向他胸口。只是這一劍刺得毫無章法,王憐花伸出雙指,輕輕鬆鬆地挾住劍尖。他居然還在笑--彷彿我是在跟他玩着什麼有趣的遊戲一般。

"小綰兒,你在緊張麼?這樣可殺不死我,你的劍,偏了。" 他將劍尖移了移,對準了自己的心口。"你瞧,就這麼刺下去--你知道,我這個人最怕寂寞...我若去那黃泉路走上一遭,有堂堂海家的二公子陪着,也算不錯。"

我嘶聲道:"你究竟想如何?"

王憐花眨了眨眼,道:"小綰兒,我可是好心好意地來幫你。你不是想知道白飛飛在何處麼?"說着,他終於鬆開了鉗着劍尖的手,甩了甩袖子,笑眯眯地瞧着我。"此處可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跟我來。"

他轉過身去,自袖中取出一個小瓶兒,拔開塞子,彈出一些粉末到那急風騎士的身上--接下來的景象,只教我渾身毛髮都豎了起來。

那急風騎士的身上發出詭異的、吱吱的響聲,皮膚上冒起淡淡的白煙,那皮膚--竟然漸漸地溶解了。王憐花回頭衝我笑:"你還是別看的好。"

我撇過頭去,過了半晌,那吱吱的響聲消失了。我再回頭時,那急風騎士躺過的地方,只餘下了一灘黑水。

王憐花將那小瓶子蓋好,揣進懷中,接着彎下腰去架起了弄塵。弄塵其實比王憐花還要略高些,但王憐花拖着個活人走動,竟似全然不費力似的。

我望着地上的那灘黑水,喉頭涌起一股股辛辣的酸液--若要我選擇跟白飛飛、王憐花這兩人其中一人聯手,去對付另外一人,我寧願選擇白飛飛。

白飛飛再如何狠毒,終究是個女人。她壞,但壞得徹底。她不會做任何一件對你有利的事,一旦與她爲敵,涇渭分明。

而王憐花,我只要瞧見他帶着笑意的眼,渾身散發出的蠱惑氣息,就覺得害怕。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心裡想着什麼,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麼。這個男人從不掩飾自己的□□和野心,也從不會費盡心機,像白飛飛那樣做戲。一旦被發現和揭穿,他便露出原形,只要見到別人痛苦的表情,他便快樂得很。

王憐花帶着我走了一段路,竟是朝着沈浪所住的那間明軒去的。

他就這樣直直地走進了沈浪的房間,反手把門帶上,然後將弄塵放在了牀上,又往他嘴裡餵了一粒藥,這才錘錘肩膀道:"總算能放下這累贅了。"接着又轉頭興味盎然地瞧着我:"你不問我爲什麼對他下毒?"

我依舊不答話。

王憐花笑眯眯道:"我是來帶你找白飛飛的,人多反而好成事,自然也沒有對他下毒的必要。你真的不問問我麼?"說這話時,他竟像是個討糖的孩子一般,興奮地瞧着我。

我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王憐花拍手笑道:"小綰兒,你早該這樣問。因爲我吃醋了,我不喜歡你和別的男子呆在一起--倘若我帶着他一起去了,萬一殺了白飛飛那女人的不是我,那功勞豈不是都被他搶了去。這可不行--在我娘子的眼裡,最厲害的男人就只能有我一個。小綰兒,你說是也不是?"

他這一番話說出口來,我只愣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

王憐花又道:"你一定覺得奇怪,爲何我會跟白飛飛過不去。你一定覺得,我是在跟她合夥騙你。"

我頓時覺得,我心裡在想些什麼,這男人都能看穿。

王憐花又朝我走來,嘴裡絮絮道:"只因你不喜歡她,所以我就幫你除去她。我喜歡你,所以你不喜歡的人,我便不能讓他留在這世上--但你喜歡的人,就更不能留在這世上了。萬一你喜歡他們,勝過喜歡我,那可如何是好?"

我咬了咬嘴脣,道:"你這瘋子。"

王憐花恍若未聞,只朝着我走來,低聲道:"這世上愛我的女子很多,我卻偏偏這樣愛你,你感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