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裝瘋...還是真瘋了?"弄塵皺着眉頭看着金不換。
"不曉得。"我苦笑一聲。"他變成這樣, 我想問的話恐怕問不出來。"
弄塵道:"我去將他抓來。"說罷朝金不換走去。金不換一見弄塵過來,嚇得哇哇大叫,舉起他那條裹身的破單子, 衝着弄塵一頓揮舞:"你別過來, 你別過來!"
弄塵眉頭皺得更緊:"怎麼這麼臭..."
我越看他越覺得不對勁。但凡身負武功之人, 哪個走路時不是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的, 可眼下金不換這搖搖欲墜的姿態, 的的確確是個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也是得了腎虧的普通人, 雙目無神、腳步虛浮。
弄塵一把抓住金不換手腕、伸出兩指要扣他脈門。金不換若是裝瘋,絕不會如此輕易教自己命門被人抓住--出乎意料的是, 金不換竟全然不反抗, 哎喲一聲, 軟軟癱倒在地。
弄塵臉色變了變,道:"他的武功廢了。"
我呆了呆, 問道:"廢了?會是誰做的..."
弄塵道:"像這種小人,反而性子最是堅忍。若只是武功廢了,以他的性子,倒也不至於瘋成這樣,依我看, 他那腦子比他的武功要好使得多了。"
我道:"也許他是受過一番折磨, 或許是中了什麼毒...能讓金不換栽在自己手上的人, 江湖上我還真數不出幾個來。"
弄塵將金不換裹身的破布掀開, 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眼前的景象唬得我不禁後退了一步--金不換衣服上處處都是凝結的黑色血塊,身上滿是傷口, 因爲衣服貼着身,有些地方甚至和傷口新肉長在了一起。此刻金不換身軀看起來活像個被人用刀捅了無數個窟窿的血葫蘆,那奇臭正是從他身上感染的傷口處發出來的。詭異的是,他除了上身之外,四肢和頭的肌膚都是完好的,但腹部潰爛得尤其嚴重。
弄塵一臉驚訝,我強忍胃裡翻騰涌起的酸水,將視線移向別處。
金不換兀自在虛弱地哀號着:"好疼,好疼。沈相公,你俠義心腸,救救小人罷..."
弄塵猶豫道:"此事應該跟沈浪有些關係。"
我道:"他現在神志不清,又好像極怕沈浪的樣子...他既然認你做沈浪,你且自稱沈浪問他話試試。"
弄塵點點頭,對金不換道:"你聽着,我就是沈浪--你若乖乖回答我的問題,我就救你。"
金不換立時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哆哆嗦嗦地乞求道:"好,好,您老人家請問,只要您老人家發發善心,救了小人..."
弄塵鬆開金不換,問道:"是誰廢了你武功?"
金不換道:"嘿嘿,您老人家...貴人多忘事...廢了咱們武功的,自然是您老..."
金不換這話一出口,我和弄塵都有些吃驚了。弄塵忽然一擊掌,道:"明白了!我說怎麼當時沈浪執意往山西走,原來是爲了抓他。怪不得,怪不得!這廝在丐幫英雄會上鬧得雞飛狗跳,早有蓄謀,沈浪肯定是跟着他去的。咱們沈少俠,果真還是幹起了老本行,這是行俠仗義去了。"
金不換忽然抓住弄塵褲腿,道:"沈大俠,救救我..."
弄塵道:"你別急。你且說說,我是爲什麼廢的你武功?"
金不換忽然又幹號起來,斷斷續續道:"小的知錯,小的不該對臭小娘下手...不不,都是王憐花,都是王憐花那殺才的下流主意,不關小的事..."
弄塵截口道:"臭小娘?那是誰?"
金不換道:"小的失言...不...不是臭小娘,是香姑娘,天上的王母娘娘..."說着說着,他向我看來,"啊"地大叫了一聲,指着我道:"沈大俠,仙女沒死,仙女沒死,你放了我罷..."
他這一番話雖然說得顛三倒四,我卻聽得清楚明白,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弄塵雖一頭霧水,但畢竟也是個心思玲瓏剔透、一點就通的,一見我臉色,頓時明白,只是臉上帶着幾分疑色看着我,卻不點破,只問金不換:"你身上的傷是哪來的?"
金不換忽然住了口,眼中露出極其恐懼的神色,張了張嘴,卻如同漁船上被繫住了脖子的鸕鶿,喉嚨深處發出咯咯的可怖聲音,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偌大的菩薩祠中,無人說話,只有金不換嘰嘰咯咯的牙關打顫聲,那聲音真是瘮人之極,連帶着我也有些發憷,。
半晌,金不換忽然發出一聲極其淒厲的慘叫--"啊--那女人!那女人...疼啊,疼啊..."他拼命地用手抓撓着身上的傷口,沒一會兒竟抓破了傷疤,傷口處復又滲出黑色的血來,接着便開始滿地打滾,哼哼唧唧地叫着疼,初時叫得慘烈,到得後來,氣息漸漸微弱,面容開始扭曲,慘叫聲也漸漸變小。
弄塵後退幾步,道:"勢必是中毒無疑,你小心些,別被那黑血濺着。"說着在身上摸索着拿出了他那隻向來不離身的匕首。"瞧他如此痛苦,一時三刻還了斷不得。此人作惡頗多,但這樣死法太過痛苦,不如給他個痛快。"
我先是一愣,繼而抽出軟劍,道:"我去。"
弄塵攔住我,拉下臉來,道:"綰綰,這種事你別做。"
我不由自主緊了緊握着劍柄的手,道:"昔日他三番五次害我,此仇是一定要報的。我行的。"這話一說完,我自己都覺着語氣有些發虛,底氣全然不如來時路上天天詛咒金不換那麼足。
弄塵搖搖頭,道:"仇已有人替你報了--綰綰,你還是聽我的罷,若你不想做一輩子噩夢的話。"還不等我回話,他就一閃身搶在我前面,用腳尖踢了金不換穴道。他動作極快,我還未及反應,弄塵已經扣住金不換喉嚨,手起刀落,匕首即刻沒入了金不換左胸,呲出朵朵血花。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弄塵的動作很老辣,竟像是慣常做着這種事一般。
金不換抽搐了一會兒,便漸漸兩眼翻白,動作幅度益發微弱。到得最後,他眉頭竟慢慢舒展開來,身子也靜止不動了。
金不換死了,此刻我總該高興纔是,但不知爲何,竟高興不起來。
弄塵將沾上些血的外衣脫了下來揩了揩匕首,再套在手上,伸出兩指按着金不換的手腕,按了一會兒,又去探他鼻息,這才站起來,將血衣扔到一邊,道:"這下好了,一了百了,不疼了。"他轉頭看見我臉色,搖搖頭道:"只是看着都這個反應,真讓你自己動手,那還了得了。"
我在腦中斟酌詞句,卻半晌不知如何啓齒。方纔還在我面前聒噪吵鬧的金不換、我一直引以爲大仇的金不換,居然就這麼死了--我並不是被嚇着,只是覺得心裡異常的空。
我和弄塵並肩走出破祠,弄塵先是打發老葉將金不換屍身埋了,接着對我道:"怎麼他死了,我看你反而更不高興了?"
我嘆了口氣,道:"哪裡高興得起來。"
弄塵漫不經心地踢着路上的石子兒,道:"不高興是一定的,高興纔怪。這世上總有許多變着法兒想來害你的人,就算全殺了又有什麼用,你照樣高興不起來。"
我道:"聽你語氣,定是有過許多人想殺你,不過你殺的人,定然也不少。"
弄塵淡淡道:"江湖紛爭,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海家這塊肥肉,想搶的人多了。"
說到這裡時,他忽然眼前一亮,道:"有了。"說罷緊走了兩步,我順着他視線一看,是一塊平平整整的青巖。
弄塵走到青巖前站定,拿出匕首,在那岩石上刻了起來。那匕首絕非凡器,當真是削鐵如泥,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在岩石上刻出痕跡來。
叮叮噹噹刻了一會兒,老葉已經將金不換擡了出來。弄塵指着那青巖道:"就埋這裡。"
我湊過去一看,只見那青巖上刻着:"天下第一真小人金不換在此鎮守。"字體很是狂傲,只是那列小字下還刻着只烏龜,將那字的氣勢着實消了不少。
我一看那烏龜,心情好了不少,笑道:"你行事怎麼跟頑童一般。"
弄塵"唉"地嘆了口氣,道:"是麼?若真能一輩子做個黃口小兒,每日價打鳥掏蛋找樂子,倒也不錯。"
處理完金不換的事後,我和弄塵開始往西趕路。
此行的目的是蘭州。此行刻不容緩,皆因弄塵後來才告訴我,沈浪此刻人已在快活林。我自然無法得知王雲夢究竟跟他說了什麼--生活其實是個怪圈,走了一圈,終點又成爲了起點。即便我的到來給這世界造成了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命運終究還是在遙遙牽引着,按照既定的軌道運行。
弄塵那天將玫瑰露帶來之後,我立馬跑到宜芳閣去查,原以爲要費一番波折,誰知宜芳閣竟然是遊家的產業,我很快就拿到了一份名冊。
這玫瑰露的確珍貴,除了上貢的之外,連遊家都不曾使用這種香露,更不曾賣給尋常人家。只是這玫瑰露的製法,卻並非是宜芳閣的師父自己配出的方子,而是有現成的方子供使用。這方子據說是個少女送來的,還一併帶來了花種,懂行的師傅一看那方子,連連稱好。那少女道她家主人可以將這方子贈予宜芳閣使用,只是每產出一批香露,需得撿一瓶最好的送給她家主人。
白飛飛自然不是什麼皇親國戚,該怎麼查也就一目瞭然。今年最好的玫瑰露,竟然是往蘭州送的。
說來也巧,海家人所謂的大事,其實也是要着弄塵去蘭州辦的。
三件事合作了一件,了不得的人都盯上了蘭州,這便不是單純的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