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白梅輕顫

那少女的姿容,就是我見了,心中也不由得輕輕顫抖--她無疑是極美的,但最令人爲之吸引的,是她那楚楚動人的姿態。她顯然有些害怕,肌膚顯得有些蒼白,俏生生地站在那裡,彷彿受驚的小鹿--鹿是十分溫柔的動物,而這個少女所擁有的,正是那種溫柔。她美麗得如麋鹿般的雙眸含着茫然與無主,還有一絲不自在的羞澀。纖細的雙肩輕輕地顫抖着,教人無法不對她產生憐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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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內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驚走了這隻美麗的小鹿。沈浪的神色依舊如常,只是我看得很清楚,因爲當那少女走出來的時候,他的指尖微微顫動了一下。

這種柔弱,纔是真正致命的武器。

賈剝皮得意洋洋道:“這本該是天上的仙子,帝王的嬪妃--”他在一旁將這少女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而我卻無心聽他聒噪。那少女實在很動人,但我感覺到了一種特殊的氣息。

危險的氣息。

她那麼美麗、那麼嬌弱和羞怯,但我卻總覺得有些不對--我的手被寬大的袖子遮蓋,指甲微微嵌進了肉裡。到底是哪裡不對,我說不出來。這種直覺讓我的內心產生了隱隱的不安,渾身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賈剝皮忽然拉下那少女肩頭的衣裳,廳中大多的男人都嘶嘶地抽了一口氣,沈浪的手也蜷曲着漸漸握成了拳狀。少女雪白的肩膀露了出來,暴露在充滿了貪婪慾望的視線當中。她低低啜泣,晶瑩的淚珠還沒來得及滑下臉龐,在座的人已經開始叫價。

一個人開了頭,自然有人紛紛跟上。白衣少女的身價已經從一千兩叫到了三千兩,沈浪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一旁冷大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把盞的手指微微扣了兩下,這便是擡價的暗號了。沈浪運起內力,朗聲道:“八千兩。”

沈浪這話剛一出口,我手心便一片冰涼。八千兩,的確不是一個小數目--就是把我賣了也沒這麼多錢吧?我自嘲地想道。這時廳中已無人叫價,有人在旁揶揄道:“景公子倒是個會憐香惜玉的。”我一聽見這話心裡更是難受,偏生此次事關重大又不能發作,只能裝木頭人。

賈剝皮笑得臉上肥肉一抖一抖,剛要說話,忽然一個極富磁性的聲音響起。“一萬兩。”出聲的是王憐花--他斜斜倚在鏤空雕花的木椅上,紫金雀夲上的淡紫色綢帶鬆鬆地滑落到他膝蓋,與他玉佩上的流蘇糾纏。他已將手中的扇子展開,輕輕搖着。

冷大伸出兩根手指又扣了扣,示意我們再加價。

沈浪微笑道:“一萬一千兩。”說話間微微側頭,幾縷碎髮滑下肩頭。他以手指關節輕輕釦着桌板,一副耐性極好的樣子,似乎這一萬一千兩雪花銀說出口來,就跟說起喝水吃飯一般簡單。

我手中指甲入肉更深,心中惱恨。綰綰啊綰綰,你這個愛管閒事的--下次可千萬別再管閒事了,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旁邊偶有人調笑道:“這兩位都當得起濁世佳公子的名號,可惜英雄難過美人關。”“嘖嘖…海家小姐真沉得住氣。”

那邊白衣少女怯怯擡起頭來,一會兒看看王憐花、一會兒看看沈浪,那眼神含着一絲竊喜,讓我覺得這姑娘彷彿灰姑娘終於遇見了王子一般,只是王子有兩個,水晶鞋未知花落誰家。我心中沒來由的一陣生厭,從袖中取出梅花來撥弄,忽然格外懷念起熊貓兒的笑容和老金那張外冷內熱的臉了。

這兩人奪來奪去,終於沈□□出了兩萬兩。賈剝皮笑得臉上的肥肉都要抽搐了,王憐花忽然一合扇子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可奪人所好。”便微笑着不再言語。

賈剝皮一拉那少女,興奮道:“飛飛,還不過去——你現在是景公子的人了。”

啪的一聲,我手中的花枝折斷了一小截,落在了地上,我低着頭,考慮着要不要撿起那截枝子。正思考間,那白衣少女娉娉婷婷走到我們面前,深施一禮道:“孤女白飛飛,見過海小姐、景相公。”那聲音宛若鴿子般柔順綿軟。

我低着頭,數着梅花中的花蕊,半晌,嘆息了一聲,拈起一瓣梅花,輕輕別在她頭上道:“這花兒和白姑娘很合襯。”

白飛飛驚得倒退一步,精緻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道:“謝謝…謝謝海小姐…”

的確合襯,傲雪寒梅,迎風怒放,不與凡花爭春。不是沒有心思爭,而是根本不必爭。

好一個白飛飛,的確傾國傾城。

沈浪望着白飛飛道:“白姑娘可還有親戚可以投靠?待商會結束,我們可差人將你送去…”

白飛飛眼中再次噙滿淚水,慌亂地搖搖頭道:“公子可是不要飛飛了?飛飛是個孤女,親戚早就死光了,再也沒有家--公子您是個好人,相救之恩不敢忘…請讓我跟着你們罷!若再遇上賈…賈大相公那樣的人…我,我什麼活都做得的…”說到這裡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梨花帶雨,真真我見猶憐。我一聽公子可是不要飛飛了這句話,腦子裡馬上勾勒出幾種言情小說裡常用的橋段。

沈浪苦笑道:“白姑娘,救你的是海小姐,區區在下哪裡能夠做主。”

我望了望沈浪,他眉頭居然難得地有些微皺。

王憐花說的對,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可奪人所好。於是我對白飛飛道:“姑娘別哭了,你跟着我們便是。”

白飛飛盈盈拜倒,復又站起,靜立在我身邊。

我忽然真正感覺到何謂芒刺在背了,當下僵直着脊背,注意着會場動靜。沈浪見我如此,低聲問道:“怎麼了?”

我並不回答,沈浪一臉疑惑,正欲再問,冷大已着苦兒將此次的貨物一一報上,這時就該打起精神了,於是二人無話,只專心聽報價。前面的貨物自有人買走。待報到“碧梗香稻五百石”的時候,賈剝皮忽然大聲道:“這批貨兄弟買了。一萬兩,賣是不賣?”

以碧梗香稻的市價來說,這個出價的確不低,然而重頭戲現在纔開始。我道:“一萬零一兩。”

會場內人一片寂靜,賈剝皮有些沉不住氣,道:“海小姐何必和賈某區區一介小老百姓爭這幾袋糧食…”

我用平板的聲音道:“賈大相公自可任意加價,商場上向來無特權,價高者得,我絕不會事後與你爲難。”

賈剝皮頓時眉開眼笑,道:“海小姐大人大量--一萬一千兩!”

“一萬一千零一兩。”我又道。賈剝皮張了張嘴,有些不知所措。我雖然嘴上說着不與他爲難,但這價叫得分明像是在擲氣,因此他也不敢出價了。這時歐陽喜出來打圓場,道:“海小姐,按商會規矩,每次叫價不得低於一百兩。”

我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三萬兩。”

這下會場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得見了。賈剝皮一下子跳了起來,道:“三萬兩!?你,你瘋了麼…”話音未落,一旁王憐花忽然冷冷道:“你說話最好小心些。”這時賈剝皮手上的鼻菸壺忽然炸裂開來,唬得賈剝皮把鼻菸壺直接往地上一扔,地面上一陣骨碌碌的聲音,打破翡翠鼻菸壺的居然是是幾顆小小的珠子。這一手露得可真是大發了,出手人內力委實深不可測,竟能隔着這麼遠的距離將鼻菸壺打得碎成這樣,若在江湖上,恐怕無人能夠匹敵。衆人開始竊竊私語,只道王憐花這一出手,真是太過驚人。

我卻看得清楚,王憐花其實並未出手。我對自己的目力一向極其有自信,哪怕快如斷虹子的劍,我也能夠捕捉得到痕跡。但出手人是誰,竟能有如此高的內力?

賈剝皮縮在一旁身子不停顫動,似乎是極畏懼王憐花一般。他額頭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似乎還想垂死掙扎一番,半晌牙關咯咯打顫,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三萬一千兩!”

三萬一千兩!想不到這老狐狸家底藏得這麼深,想必坑害了不少人。回頭看看冷大,他已放下茶杯,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我慢條斯理道:“就如賈大相公所願。”說罷也兩眼一閉,不再理會賈剝皮。這時主持的歐陽喜才反應過來,宣佈這五百石碧梗香稻是賈剝皮的了。賈剝皮連連擦汗,顯然還是心有餘悸。的確,三萬兩白銀孤注一擲,絕非常人能做到——他倒是極有魄力。

一直不出聲的冷大忽然咳了兩下,道:“聽說前些日子,開封城有人出五萬兩銀子要買這碧梗香稻米?”

沈浪淡淡道:“那人是雲舒家手下的一個分號掌櫃,只是方纔雲舒變了主意,不買了。”

我道:“王公子說君子不奪人所好,賈大相公想要,雲舒讓予他也好。”

賈剝皮聞言,一蹦跳了起來,目眥欲裂,指着我們道:“你…你們…”

冷大又咳了一下,道:“苦兒,數三千兩銀子給施大當家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施大當家的也不要客氣。”

一旁施榮貴聞言當真欣喜若狂,唯唯諾諾接下了銀子,自然是感恩戴德。賈剝皮面色灰敗,嚎啕大哭起來。

我聽得一陣心煩,打了個呵欠,擺擺手道:“累了,我先回去了。”歐陽喜見狀連忙來挽留,我只是謝絕。

白飛飛跟上我,拈起我裙襬。沈浪急忙站了起來,拉住我道:“去哪裡?”我看着他拉着我手腕的手,有些侷促,忽然無意中瞟見了他玉佩上若隱若現的流蘇。我道:“這裡交給你罷,我先走了。”沈浪欲言又止,我拂開他手,回頭對白飛飛道:“白姑娘,你先留在這裡。”說罷走出會場。實在不想別人打擾我的好心情--

出門時我有些忐忑,但還是掃了一眼場中那破碎的翡翠鼻菸壺,只覺得一股暖暖的情緒莫名地就包圍了心間。打碎鼻菸壺的鵝黃色小珠做得很精緻,精緻得我今天早上出門時都不禁多看了兩眼。

那是沈浪的珠子,嵌在他衣帶的流蘇上。

出了歐陽喜家的大門,我並不上馬車,只是往前一個勁地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一邊走,一邊傻乎乎地笑。不知道爲什麼,我竟…如此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