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折枝風流(中)

正迷迷糊糊地躺着,忽然外屋傳來了腳步聲。我只閉着眼睛懶得睜開,彷彿動一動身上那奇異美妙的感覺就會消失一般。

那腳步聲徑直往我所在的房子來了,吱呀一聲推開了門,隨後發出了一聲極輕的低呼:“哎呀。”聲音嬌柔清脆,又有些熟悉,應該是女子的聲音。

那女子來到我身前,我忽地聞到一股極刺鼻的氣味,立馬嗆得咳了起來,只覺得臭烘烘的怪味一直頂到了腦門子。這麼一嗆,反而漸漸的四肢不再綿軟、頭腦也清醒起來。我睜開眼睛一看,來人正是茵茵。我騰地從軟榻上坐了起來,想到方纔的事,心中一陣後怕。

茵茵手中攥着個開了蓋的黃色的小瓶子,我一睜開眼睛,她便將那瓶子塞好重新收入袖中,打量起我的臉來。細細看了我一會兒,她忽然哼了一聲,道:“這狐媚子般的臉模樣倒是真好,怪不得公子不願下手了。”

我懶得反駁,本來我就長得跟山裡的野妖精似的。咳嗽了一會兒,終於那氣味漸漸淡了,於是斷斷續續道:“你怎麼…”

茵茵將一個黃色的小瓶兒收入袖中,道:“你這丫頭也大膽,敢混進府裡。夫人早就瞧出不對來了,少爺遲遲不去回報,便知少爺一定又是犯了老毛病了--你跟我走。”

我冷笑一聲,心想你們知道七姑娘武功不好,就生了輕視的心麼?當下抽出軟劍一劍刺了過去。茵茵身上也是有武功的,且武功並不弱,我去劍甚疾,她也能堪堪躲過,只劃破了一點衣角。她跳將開來,驚怒道:“死丫頭不知好歹…”便要奪門而出。

也虧得這王憐花平時就是個好色的人物,房間的隔音極好,這纔沒有驚動門外的丫頭。我心想決不能放茵茵出了外間,還得速戰速決,當即輕飄飄一劍過去刺茵茵的手,只用了三分力,又故意將速度緩了緩。茵茵連忙將推門的手鬆開,嗤的一聲,軟劍尖端稍稍沒入木門。

我賣了個如此大的破綻,茵茵因見我劍法並不十分精妙,又不欲糾纏,當即起了爭鬥之心,想必她對我“勾引她們家少爺”這一條也是十分不忿的。她猶豫了片刻的功夫,我口裡不住說着激她的話:“不甘心吧? 你瞧這院子裡的姑娘,個個都十分漂亮,唯獨你姿色平平,難怪王憐花從不正眼瞧你。”

茵茵一張俏臉漲的通紅,口裡罵道:“騷蹄子,嘴裡不乾不淨!”說罷再也忍不住,從腰間抽出兩根峨嵋刺。我胡亂格開她幾招,連珠炮般刺激她道:“喲喲,被我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啦?醜女人,你想殺人滅口不成?”嘴上不肯服輸,手上卻裝出一副左支右絀、狼狽不堪的樣子,引她往房間深處走。但凡有幾分姿色的女子,都最恨別人說她“姿色平平”、“醜女人”,這古怪院子中鶯鶯燕燕養了不少,就算放在平常百姓中再如何出挑的容貌,在這裡也淹沒在脂粉堆裡了。我這句話算是戳中了她的痛處,加上我假裝打她不過,她便益發殺得興起了。

終於走到了牀邊,她使出極凌厲的一招刺向我喉嚨道:“死罷!”

我心道這女人倒真是歹毒,方纔還拉着我手言笑晏晏,如今說她幾句便要殺我。當下也失了引逗她的興致,臉龐微微一側,身子急轉,裙裾翩然而起,悉數打在她小腿上。她哎喲一聲痛呼,我乘勢將軟劍輕輕一挑,只聽嗡地一聲響,她手上峨嵋刺已經被彈得飛了起來。我再一抖手中軟劍,那劍便滑溜溜地纏住了茵茵左手。我猛力一拉軟劍,茵茵頓時被我拉了過來,我順手拍了她穴道,右足再往後一擡,將將要落地的峨嵋刺穩穩懸在腳上。這幾手使得乾淨利落,我忍不住讚了一聲:“好!”說罷笑嘻嘻給自己鼓了幾下掌。

那茵茵被我點倒在地,一雙大眼睛裡滿是怒火。我蹲下來,輕輕颳了刮她臉頰道:“皮相再好,若是一副蛇蠍心腸,絕不可能討任何男人喜歡。”說罷在她頸後重重一敲,茵茵一翻白眼就暈了過去。我嘿嘿笑道:“不好意思,本姑娘向來不懂得何謂憐香惜玉。”說罷哼着小曲兒,將她身上衣服裡裡外外翻了個遍,收走了一對峨嵋刺、那個裝解藥的小黃瓶,還有一隻色彩斑斕的瓶子。我捏起那豔麗的瓶子一看,上面畫着極繁複的花紋,頓時好奇心起,拔開塞子去看。那瓶中乘着的物體殷紅如血,想必不是什麼好東西。心想這玩意兒以後再研究,留在此女身上也是個禍害。遂將塞子重新塞回去,把瓶子收進懷中。

我細細在臉上重新做了一番易容,扮成茵茵的模樣,又將茵茵扮成我的模樣。忙完以後,這才滿意地拍拍手,大搖大擺出了門,直奔關押朱七七的那間密室。

一路走來也算順利,但王雲夢既然遣人來拿我,恐怕也瞞不了多久。到了那間通往密室的屋子,我一扳紫檀木几子,密道豁然洞開。我順着臺階走了下去,石壁上都是雕刻得極雅緻的銅燈,那王雲夢倒是挺能假裝高雅。一邊腹誹,一邊循着氣味摸索。這些石室上刻的都是些名山大川的名字,什麼羅浮、峨眉、青城,我看着這些名字反而想到了飯店的雅間。當然了,最主要的還是,我開始肚子餓了--自從早上和花婆分開行動,我還沒吃過東西呢。

朱七七身上的香味到了華山室而止,我輕輕一推木門,好傢伙,竟然沒上鎖。

我側身閃進石室,石室內響起了王憐花帶點邪氣的聲音。

“我雖是個色鬼,但生平卻從未做過強人之事。只要你乖乖的順從我,我便救你出去如何?”

我一聽這話頓時皺起眉頭,心想這男人倒是天生的情種,可惜只愛自己,他追逐美貌女子也不過是如同蜂兒採蜜,駐留片刻便去尋下一朵花了。

朱七七啐道:“你休想。”

王憐花笑道:“我知道了,必定是嫌我太醜。”他剛一說完這話,室內頓時沒了聲息。過了半晌,朱七七發出一聲驚呼,嚇了我一跳,連忙探頭去看,入目的卻是一張陌生但十分英俊的少年臉龐。我心道這易容雖然精妙,但比起王憐花自己的臉卻差的遠了--他的模樣已經算是到了極致了,再易容也沒有更好看的了。朱七七瞧見他也是呆了一呆,凡是女子見到英俊男子,說不動心也是騙人的。可惜朱七七沒見過他真面目,否則我很懷疑她是不是要改追王憐花了。

王憐花見朱七七不說話,又自顧笑道:“想必姑娘喜歡更成熟些的?”說罷轉過身去,片刻回身,居然變作個劍眉虎目、面色如銅的大漢,略略一抱拳,道:“這下如何?”語調雄赳赳、氣昂昂,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我饒有興趣地看着他耍寶,只覺得此人雖花心,但若論惡意倒像是沒有的。

接下來王憐花算是上演了一出十分精彩的活人變臉戲,我心想這麼高絕的易容術恐怕再難見到,因此乾脆津津有味地專心看了起來。只是朱七七仍然不住口地大罵,有點煞了風景。憐花公子倒真是有絕活,只見他一會兒變作個長鬚美髯的中年男子,一會兒變作個肌肉虯結的粗莽大漢,當真是無所不包。

變了一圈,王憐花忽然停下道:“無論你喜歡何種男子,何種面貌,我都可做到。你嫁給我,豈非等於嫁了數十個丈夫,如此有趣,天下間衆多女子求都求不來,你難道還不願意?”說罷一對亮晶晶地鹿眼眨了又眨,看得連朱七七臉上都飛起了紅雲。朱七七倒也算硬氣,只道:“你休想。”聲勢上倒是弱了一些。

我在一旁早就瞧的癡了,心想這樣的男子倒也是世間少有,聽到他說“你嫁了我,豈非等於嫁了數十個丈夫,如此有趣”云云,心裡更是覺得王憐花很有意思,也有幾分童心。但朱七七已經有了心儀男子,先入爲主,自然對王憐花有惡感。

王憐花似乎看出了朱七七的動搖,於是更加起勁兒道:“嗯,姑娘可是喜歡有才華的男子?說不得,在下文的詩詞歌賦樣樣皆能,武的十八般武藝個個精通,文武之外,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絲竹彈唱、琴棋書畫、飛鷹走狗、蹴鞠射覆,亦是無一不精,無一不妙,你若嫁給了我,保管你一生不會寂寞。”說罷笑容中竟然帶上了一絲頑皮,沖淡了不少邪氣。

我在黑暗中不禁勾起嘴角,原本我見他如此自誇,最後一句肯定會說:你若嫁給了我,必然面上有光云云--誰知他竟說一生都不會寂寞。

怪不得這院子中的丫頭都爲他傾倒了。若真有男子文武全才至此,畢生所學只爲博愛人“不寂寞”三字,恐怕不止這院子,這塵世間的好女子,又有幾個能拒絕?

正思考間,王憐花忽然運起各種路數不同的功夫來。我素來極少與人動武,但也瞧得出他所使的功夫都是極好的。王憐花反手幾掌拍在石壁上,石壁頓時印上了幾個手印,五指宛然,有如石刻。這份內力,以他年紀也是十分難得了。這時朱七七忽然驚叫道:“密宗大手印!這都是不外傳的功夫,你如何知道?”

朱七七一說那不外傳三字,我頓時想起王雲夢來。絕密的功夫,她蒐羅的還少麼?恐怕她被她覬覦的武學世家,個個不但失了秘籍還被滅了門,正如我那便宜老爹一般。想到這裡,忽地握緊雙手,指甲也入了肉,先前看王憐花表演的那份心情瞬間冷了下來。

王憐花長袖忽然翻起,姿態猶如行雲流水,口中吟道:“自傳芳酒翻紅袖,似有微詞動絳本……” 這兩句上一句出自楊巨源,下一句出自唐彥謙--我雖對詩詞一道談不上頗精,但由於前世有幾個喜歡的詩人,今世也常常在仁義山莊翻翻經史詩集,所知的也有個大概。

此時這兩句出自不同詩人的絕句被王憐花串連起來,卻不覺有斧鑿痕跡,反而隨着他招式步法而顯得天經地義一般。我原本已經不欲再看,但一瞧那步法,卻是不得不看了。

王憐花口中又自朗吟道:“霧氣暗通青桂苑,日華搖動黃金袍。”這回詩句我是無意再聽了,只死死盯着王憐花飄忽的身法。

王憐花口中不住吟詩,身法卻不停,待吟到“黃鸝久住渾相識,青鳥西飛意未回”時,朱七七在一旁讚了一聲:“好一着青鳥西飛意未回。”

詩句雖好,我卻完全沒有心思欣賞,只死死瞪大了眼睛瞧着王憐花。這套步法雖然看似夾雜着各家絕學,路數不盡相同,但裡面有一門我最爲熟悉的武功--飛鳥式。飛鳥式有一套完整的步法,但練到後來,已經是隨心而發、意發並行,甚至行在意先,其間諸般巧妙變化,無論你是哪一路家數、哪一種特點的武功,均可配合使用。王憐花這一套舞,所摻雜的飛鳥步法雖然隱晦,但我多年習練,怎可能看不出來。這時王憐花輕聲吟道:“簾前春色應須惜,樓上花榻笑倡眠。”說罷右掌輕輕印出,燈火應聲而滅,石室內頓時昏暗起來。這一招我算是看得真真切切,雖然有些走形,甚至不得要領,但絕對是飛鳥攻式中我第一個練成的鷹式。這一招使完,王憐花復又笑道:“姑娘,你看如何?在下這樣的人物,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罷。”

朱七七道:“不然…這世上有的是比你強上百倍的好男兒。”

王憐花沉默半晌,忽然道:“我知道了。這好男兒中,是否就有你夢魘時嘴裡喊的那個人?待我想想,他叫弄塵…是也不是?”

朱七七緘口不語,王憐花卻忽然笑道:“好極。弄塵,弄塵,此人倒是該會一會…”

朱七七聽見弄塵二字,目光登時變得溫柔起來,喃喃道:“這天下間,自然無人能比得上我的弄塵…”

我卻心頭佈滿疑雲,怎地王憐花的武功會有飛鳥式在其中?但現下不是考慮此事的時候--我模仿茵茵的聲音咯咯地笑着走進了石室,道:“少爺,原來你在這裡。你們二人,這是在做什麼?”心裡不住祈禱,但願別叫王憐花那麼快就看出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