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眼是水波橫,眉是羣峰聚(二)

這些海賊都是慣匪,但是論及膽氣,實在算不得大,人多勢衆時他們勇於作威作福,但若遇到的是鐵板,他們便立刻焉了。

三個留在岸上的海賊回過頭去望了同伴一眼,同伴搖着櫓,早就將船開出了數十丈,看到胡義被斬首,他們劃的速度更快了。三人無奈,只得跪下身子將手中的兵刃拋下。

盧瑟收了腰刀,從胡義屍身上拔出魚叉,冷聲道:“你,就就是你,解下他們的腰帶,將他們背對背捆上!”

被他點中的那個海賊略一遲疑,便看着盧瑟手中還在滴血的魚叉伸了過來,嚇得他慌忙跳起,跑過去解開兩個同伴的腰帶,將他們背對背縛起。盧瑟再用腰刀逼住他,將他也捆住,喝令三人起身走在前頭,那兩個背對背縛着的這時只能學那螃蟹,側着身子橫行,倒和他們在這左近橫行霸道相應。

見海賊遠了,那觀望中的船老大終於壯着膽子將船靠了過來,盧銓不等船停穩便跨上岸,慌慌張張地跑到盧瑟身邊:“瑟兒,你可有事?”

“一羣烏合蠢賊罷了,如何傷得了我?”盧瑟笑道:“有勞伯父動問了。”

盧銓面上微微一紅,卻並未掛在心上,他是長輩,而且他與盧瑟父子關係甚爲親近,對待盧瑟當真如同自己兒子一般。見那三個海賊探頭探腦想逃又不敢逃的模樣,船老大大着膽子用竹篙敲了一個傢伙頭一下,喝罵道:“死賊頭,這般境地還敢亂看,莫非不要性命了?”

喝完之後,他涎着臉來到盧瑟身邊,恭恭敬敬地向盧瑟行禮道:“公子智勇過人,得除此禍患,小人替這左近十里八鄉的父老鄉親謝過公子。”

“區區小事罷了。”盧瑟卻不居功,避開那船老大的禮:“也是賊人被官差民壯嚇破了膽子,故此纔會爲我一擊所中,當不得船老大之禮,如今這賊首已死,三個海賊又被我活捉,當如何處置,還請船老大與諸位鄉親示下。”

那些亂逃的百姓和後來的見着事態平息,紛紛上來看熱鬧,聽得盧瑟之語,一個個嘖嘖稱讚。便有年長老成的說要去報官,盧瑟只是急於回家推說不願見官,但憑諸人處置。

“押着這幾個被綁了的海賊去見官,這些許事情如何能勞煩這位少年英雄?我們代勞便事,被這位少年英雄救了,總得去官府中做個證人——只是英雄,若官府問及英雄高姓大名,我等當如何回話?”那些路人推出幾個年長有閒的,他們商議了會兒,又有個年最長的出來道。

“晚輩盧瑟,乃是畈裡盧村人士,族中排行第九,諸位但喚我盧九便是。”

“原是范陽盧氏後裔。”那年長者聞言動容,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不愧是名門之後,果然是英雄少年,盧九少爺,小老兒與九少爺鄰鄉,姓郭,賤名一個堂字,此事便交與小老兒,管叫九少爺英雄之名傳遍咱們江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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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跟着起鬨,盧瑟笑着連連拱手道謝,盧銓在一旁看着,心中卻漸漸犯了嘀咕。

他記憶之中,自己這個堂侄一向低調,與他走南闖北連着四年,從未如此張揚過。無論是方纔挺身殺賊,還是現在團團作揖,這讓盧銓很是看不明白,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堂侄有什麼打算。

看着在一旁幸有榮焉的船老大,盧瑟心中一動,這船老大是在江州僱的本地人,這一路行來,他喜好吹噓,今日之事,便是那幾個長者不出面爲盧瑟揚名,只怕也會被他添油加醋傳得四處皆是吧。

那些鄉民擡着死屍拎着頭顱押着海賊前去官府不提,盧瑟與盧銓回到船上之後,那船老大分外殷勤,被忍不住的盧銓打發到艙外後,盧銓使了個老僕守着艙門,拉住盧瑟問道:“瑟兒,你今日如此冒險,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對得起你的父祖?”

盧銓與盧瑟的父親盧鏘乃是堂兄弟,他幼年時也是父母雙亡,爲盧瑟祖父當作親子一幫看養,還爲他在族中謀得了一個職司,得以養家積業,故此,他與盧鏘關係比嫡親兄弟還要親近,盧鏘死後,他便要照顧盧瑟,卻被盧瑟拒絕,直到十三歲那年盧瑟才主動提出要跟着他外出見見世面。在盧銓心中視盧瑟如同自己親兒一般,因此纔會如此責問。

“伯父,我方纔在船上看了許久,早就發覺這些海賊可一擊殺之。”盧瑟笑道:“首先,在這官道上打劫,他們竟然不派警哨,分明是沒有見識的烏合之衆;其次,一夥子人截道不去有險可扼的要道,卻選了海邊,又將船停在一旁,分明是隨時準備逃走的驚弓之鳥;其三,圍在一起鬨搶財物,那胡義卻不能約束,分明是羣賊無首,他鎮不住衆賊;其四,我見他們毆打行人,動手雖然兇狠,卻沒有什麼章法,分明只是些有幾斤力氣的蠢漢。有此四項,我已立於不敗,自然要爲民除害了。”

“我知道聰明,打小便是如此,當初你小小年紀便撐着一個家……也不見着家中給你請先生,你便自家讀書識字……唉,只可惜咱們只是盧氏遠支,若是近支嫡脈,朝中有品秩的官職,哪能少得你一個?”聽得他分析得條理分明,盧銓甚是歡喜,禁不住感慨了一句,但旋即又明白過來:“險些被你給帶歪了,你做事一向是有主意的,說與我聽聽,今日這一出,唱的是哪個段子?”

盧瑟沉默了會兒,然後笑道:“伯父當知,我們這支遠支,若想在族中有出頭之日,怕是很難的了。”

盧銓點了點頭,他與盧瑟算是盧氏一支,在原先的大唐之時,范陽盧氏是了不得的大家族,出過宰相,侍郎尚書之類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但天下接連大亂,使得盧氏家族傷了元氣,最讓盧氏受傷的還是一百九十三年前的“大天傾”,洪水滔天之下,不唯族人殮滅大半,便是作爲祖地望郡的范陽,和他們的宗祠一起沉入了水底。他們這一族原本不是盧氏嫡脈,可災難過後再敘起族譜來,發覺找不到比他們血緣更近的了,故此舉族南遷,直到定居於江州。

“大天傾至今一百五十七年,當初南遷族人,不過是五房十二戶三十餘口,可如今舉族多少人,伯父可曾知道?”

盧銓搖了搖頭,遷到江州之後,這裡較爲太平,只經過一次戰火,因此人口繁衍甚多。他們這一支人丁稀少,可其餘支脈則人丁旺盛,具體的人數,卻不是他這一個無足輕重的遠支能知道的了。

“四年前我隨伯父外出時曾查過,當時全族五房、二十九支、三百一十七戶,丁男九百四十四口,十三歲以上男童二百二十九人。”

這一連串的數據讓盧銓悚然動容,不僅僅是爲家族人口之多,更是爲盧瑟如此有心。

“我范陽盧氏自南遷以來,便以讀耕傳家,深得朝廷重視,無論是前朝,還是如今的大唐,年年進士及第,總少不得我盧氏之人,我范陽盧氏再不濟之時也有六部尚書或是九卿之類的顯官,故此成爲大唐六大世家之一,得到舉孝廉任官的恩寵,只是這大唐比起原先的大唐,疆域不足十分之一,有多少官職供族人去分派?除去嫡脈中傑出子弟,我們這些邊遠旁支,在仕途之上便不要想了。”

盧銓再次點頭,這所謂的“恩寵”,實際上是大唐天子李氏不得已爲之的策略,表面上是恩寵,實際上是限制盧氏在朝堂上的勢力。“大天傾”之後,連接的自然災害,除了南遷的盧氏這般人家,尋常人家哪裡能繼續讀書科舉?故此到得天傾三十六年時,甚至出現了一科進士中有四分之一姓盧的怪異之事。取了進士便要授官,若這般下去,這社稷就不姓李而改姓盧了,故此當時的唐國天子下令賜恩盧氏,許得盧氏族中推舉“孝廉”,每年可舉二人,但這同時,盧氏子孫便不得參加科舉了。

“故此仕途一道,我是毫無希望的了。”說到這裡,盧瑟微微笑了笑,顯然並未將此放在心上。

“以瑟兒才智,若是爲官,我盧氏必可在二十年後又出一宰相。”盧銓有些惋惜地道。

“不能出仕,便只有耕讀,祖父、父親好歹還管着族中一處田莊,不虞生計,可到得我這一代,要想守住這田莊,只怕……”盧瑟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沒有繼續深究。

盧銓面上也是一紅,心中甚是羞愧,他爲人怯懦,便是如今在族中的職司,也是盧瑟祖父生前爲他爭來的,饒是如此,以他的身份資歷,原是不須象個行商一般滿天下亂跑的,可仍然被族中支使得團團轉。盧瑟父母早亡,他這個堂伯在族中不能給他多少支持,若是盧瑟不能奮發,分到他這一支管轄的那個田莊,只怕要落到別的支系手中了。事實上,在盧瑟父母死後,族中便有人說要將那處田莊收回來另交他人管理,好在當時族長念在盧瑟年幼不易,也念在盧瑟三代爲族中經營田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駁了回去,可到了十六歲盧瑟便要及冠,及冠之後便要自立,自立了那些人再提起收回田莊之事,族長也不好駁回。

那樣的話,盧瑟要麼是在族中分得三五十畝田地半耕半佃,要麼便只有打發到哪個鋪子裡去當永遠熬不出頭的學徒。

“今日我做出這一舉,便是要人知道,盧氏有個九郎,而盧九郎腰間之刀是見過血殺過賊的!”盧瑟最後說道,事實上他不說,盧銓也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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