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武郡王邵樹德一夜疾馳五十里,從硤石趕到陝州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陝州的官員很尷尬,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來面對邵樹德。到最後,也只能裝聾作啞,當沒看見了。
城內的陝虢軍士們則失望得很。
軍中傳言,衙將李璠昨夜遣人至城西的七裡澗,向夏師借兵平叛。這讓人紛紛痛罵,朱簡作亂造反,這都是小事,讓外軍把手伸進來,這纔是大事!
陝虢地方狹小,土地不多,但人口卻不少,各種資糧、錢財本就很緊張,基本都是有主的。
朱簡當節度使,未必就是壞事了,至少他也算是陝將,知道該怎麼分好處,不會亂來。
若邵樹德一上來就奪了諸將的兵權,吞併了陝虢軍,大夥還能保住各自的利益好處嗎?
過路商旅的孝敬給誰?
關城、浮橋、渡口收稅的事歸誰管?
關東租賦轉運長安的夥計派誰來幹?
本來就人多地少,那些土地會不會重新分?
很多都是侵佔的官田呢。比如巢亂時,駐陝州的神策軍潰滅,其擁有的大量田地就被大夥分了。一些廢棄的驛站,驛田也被大量侵佔。會不會有人翻舊賬?
還有,陝虢原本給朝廷的上供不算少,但也不多,邵樹德此人要與朱全忠打仗,而他的老巢遠在靈夏,有再多錢糧也運不過來,可不就得在本地刮錢麼,憑什麼?
陝州西城牆之上,邵樹德看着頓失滔滔的大河,心有感慨。
李璠在一旁輕聲解釋着這些複雜的利益訴求,核心只有一個,最好讓陝將當陝帥。
邵樹德靜靜聽着,也默默想着。
統治西北,和統治中原,是不是要因地制宜?
關北四道,人口、經濟力量薄弱,軍隊規模也小,問題不大,直接統治就是了。
關中諸鎮,力量也比不得中原藩鎮,最強的鳳翔軍也就統兵二萬罷了。
朝廷對中原藩鎮實力的認識一直很清醒。巢亂之前,還算有些威望,經常派人去各鎮,要求各鎮“士馬衆寡”要保持“適均”,不得保留太大編制的軍隊。
即便如此,從淄青鎮析出來的天平軍“按部三郡,統兵三萬”。也就是說,天平軍的常備衙軍是三萬人,這只是給朝廷看的名冊上的數字,實際上多少,誰弄得清楚?
泰寧軍,四萬常備軍。
宣武軍,十萬常備軍。
“汴州自大曆來多兵事,劉玄佐益其師至十萬。”這是建中年間的事情。
“今天下之鎮,陳留爲大。屯兵十萬,地連四州。”這是貞元年間的事情。
到了憲宗朝,還是“軍衆十萬”。
後來逐年減少,又被高駢帶走一部分去淮南,討黃巢又損失了很大一部分,以至於朱全忠去的時候,都沒多少人了,但底子還在,實力強勁。很多人其實是被打散了,全忠招募散卒,反倒是給他幫了大忙。
武寧軍,三萬人。
義成軍,二萬人。
河陽軍,五萬人。
淮西鎮,五萬人。
……
當然以上都是巢亂前的數字,巢亂之後,這軍隊人數就和糧價一樣,蹭蹭上漲。現在多少,朝廷已經弄不清了,弄清了也沒用。
陝虢鎮,本有兵一萬五千餘人。巢亂之後,不增反減,目前還有萬餘,不過主要是藩鎮兵了,神策軍已滅。
“李將軍,朱簡一家,就由你押往河中,交予王重盈。那個被抓的朱參軍,一併帶去。”邵樹德突然說道:“你是陝將,身份合適。王重盈若問起來,知道怎麼說吧?”
“此次兵亂,乃朱全忠所爲,意在吞併陝虢。朱簡已入全忠族譜,更名友謙,二人一個狼子野心,一個狼心狗肺。兵亂起後,某連夜出城,召鳳翔軍入城平叛,誅殺亂黨。”李璠答道。
說的基本都是事實,都有口供。
鳳翔鎮就駐紮在陝城西南七裡,太陽浮橋更是離得只有一里,須臾可至,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王重盈當然看得出事情沒這麼簡單。
但這又如何?
陝虢,地勢艱險,靠武力攻打,很難打下來。即便攻克,損失也極大。
我就是要陝虢了,給你個臺階下,你接不接?
不接也沒關係,後面還要攻河中呢,如果李克用管不過來的話。
朔方軍要東出,陝虢是必須掌握在手裡的,河中至少要掌握一部分。次次借道打朱全忠,邵樹德的心還沒那麼大。
說句難聽點,現在河中鎮可能已經成了第一優先攻擊目標了,而不是朱全忠。
就像山南東道的趙德諲一樣,你不東出,那還可以與人維持一個良好的關係,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既然要東出,那麼必然要撕破臉。
河中鎮,在面臨軍事壓力的時候,或許會投向李克用,或許會投向朱全忠,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朱全忠過來進佔陝虢也一樣,王重盈要麼投李,要麼投邵,只不過現階段朱全忠優先進取的方向不是西邊,而是東邊罷了。
想要不付出任何代價就佔地盤,這種好事怎麼可能一直有。
與李璠交代完後,邵樹德下了城樓,他現在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要辦,就是如何處理陝虢軍士以及尚未控制在手裡的各個州縣。
陝虢軍昨夜被打散了一千人,這會還有四千上下。
外部州縣,大概還有不到四千人的樣子,駐紮得比較分散。
“大帥,李璠的話其實也沒錯。”陳誠道:“眼下全忠大軍壓境,若不能儘快收拾陝虢局面,任其僵持下去,未免不美。不妨就讓李璠當陝虢留後,他是陝將,當了留後,只要不亂來,各縣還是會遵從的。待全忠兵退之後,咱們再想辦法慢慢收拾這幫軍頭。”
武夫當國,政變上位,自有一套潛規則。
王珙已死,鎮內軍將中某人上位,只要得到軍府其他將佐默認,定下尊卑名分,再遣使至各州縣,權力交接就算完成了,上百年來一直都是這麼玩的。後面只需朝廷補一道手續,由節度留後變成節度使,就徹底穩了。
“可讓李璠先當留後,收拾鎮內人心。全忠來攻,陝虢軍也是能發揮作用的。有斥候來報,龐師古已遣將兵分兩路,進入熊耳山中,穿過河南府南部,虢州之盧氏縣告急,多半陷落在即。”邵樹德說道:“陝虢舊官、舊將的利益,暫先不動。”
說到這裡,邵樹德也嘆了一口氣。眼下,卻還是得先哄着這幫**奸官。
汝州西部、河南府南部以及商州,這一大片都是山區,屬於秦嶺餘脈。
但山間谷地分佈着不少縣份。除商州外,虢州、河南府、汝州山區的農業還是很發達的,人口也不少。
汴軍進佔盧氏之後,多半會攻朱陽、玉城等虢州山區縣,然後選擇下一步行動方向。
這裡,能充分發揮他們步兵多、戰鬥經驗豐富、補給充足的優勢,廢掉夏軍的騎兵機動威力,這個戰略選擇是非常務實的。
如果此時陝、虢二州人心不定,大面積投向朱全忠的話,事情會變得非常棘手。全有山區諸縣鄉的汴軍,便可隨意選擇北出方向,攻擊崤函穀道,那樣就太被動了。
“此事,你去和李璠說,一定要快。”邵樹德又叮囑道。
……
新安縣附近,鐵騎軍使折嗣裕看到了一支奇怪的部隊。
宣武騎軍來了。
但你若仔細瞧,那絕對不是專業的騎軍,因爲他們胯下的馬“不對勁”。
那哪是馬啊,有的根本就是騾子!剩下的雖然是馬,但都是駑馬、劣馬,汴軍這是搞什麼?
不過他到底熟讀兵書,很快想起了當年大名鼎鼎的淮西騾子軍。
淮夷騎術不錯,但馬匹不足,搞不了大規模的騎兵部隊。而淮西當地又有養騾子的傳統,於是大肆蒐羅騎兵看不上的劣馬、駑馬、騾子做代步工具,讓步兵騎着趕路,下馬作戰。又因爲他們騎術也不錯,偶爾也會衝一衝步兵。
在那個年代,淮西騾子軍的名氣太響了,“最爲勁悍,官軍常警備之”。
但凡一個馬羣,能挑選出來做戰馬的,其實也就五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馬匹,騎兵大爺們看不上,稱之爲“駑馬”。
但駑馬也有人用,一般是普通人買回去做代步工具。
汴軍將駑馬、騾子之類的集中起來,挑選有點騎術底子的步兵騎乘,這是要復活“淮西騾子軍”?
騎騾重甲步兵!
說實話,朔方軍還真沒多少對付騎馬步兵的經驗。
但就國朝而言,騎馬步兵的應用其實還是非常普遍的。
當年安西軍控制區域實在太大,但兵力不足,爲了解決這個難題,就大量給步兵配備馬匹。然後大建兵站,步兵們騎着馬趕到一地,稍事休息後換馬,繼續趕路,因此機動優勢極強。
蘇定方破突厥,也是步兵騎馬追上突厥,然後下馬列陣作戰,大破之。
“我還想要建騎馬步兵,汴軍倒先搞了。”折嗣裕有些哭笑不得。
淮西“廣蓄騾”,這他是知道的。如果汴軍騎騾來與夏軍騎兵交戰,那他要笑掉大牙,可若是下騾步戰,那就要想想辦法了。
騾子耐力不錯,力量、負重都比馬強,速度慢是慢了一點,但總比步兵要快啊。
最關鍵的,不計較飼料,還不容易得病,使用年限還比馬長,這成本就下來了。
確實是一個無馬可用時的廉價代替品,偏偏還是淮西特產。
“天雄軍護衛百姓走到哪裡了?”折嗣裕找來都虞候李仁輔,問道。
“已至澠池。”
“好,咱們不要與正面交戰,以遲滯爲主。”折嗣裕吩咐道。
國朝用騎馬步兵對付胡人,一般是直奔敵軍遊牧地,掌握其營地所在,逼得胡騎不敢遊鬥,正面衝擊你下馬布好的大陣,這自然要慘敗。
汴軍的騎馬步兵會怎麼做?如果有少量騎兵配合大羣騎騾重甲步兵,該怎麼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