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財稅改革之三

“四郎,你來了。”觀風殿內,正在翻閱奏疏的邵樹德起身,抓住了兒子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笑道:“眉眼間和你娘很像,就是太過俊秀了,該多出門走走的。”

邵觀誠大窘:“阿爺,兒現在也時常練武,不去勾欄聽曲了。”

邵樹德滿意地點了點頭,坐回了御案後,道:“先坐下吧。”

老四的生母是賢妃諸葛氏。

當年還在諸葛爽帳下時,他與諸葛氏之父諸葛仲保關係不錯,稱兄道弟。

漢中之亂時,他率軍平定,擒諸葛仲保,並把他將要出嫁的女兒擄了回來。

對這個看着長大的世侄女,邵樹德一度非常喜愛。

中年以後,漸失興趣,不過每次想到當年初見,還是個小女孩的諸葛氏一板一眼給他行禮,他還給了見面禮時,就有些衝動,忍不住要馳騁一番。

現在老了,玩一次得歇半個月、一個月,心有餘而力不足。

好在經歷豐富,還有過往的美好回憶能時時回味。

“聽聞你上個月搬去廣陵住了?”邵樹德看着兒子,問道。

“是。”邵觀誠回道:“大食、波斯、婆羅門商徒只愛去廣州、揚州兩處,海州去得比較少,兒便打算坐鎮廣陵,兼顧各處。”

原因只有這些嗎?當然不是。至少,廣陵的繁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只不過這就不必說出來了。反正他是河北、淮海、淮南三道都市舶使,待在廣陵辦公並非說不過去。

邵樹德點了點頭。對這個兒子的稟性,他心中有數,貪玩享樂,愛慕繁華罷了。

這麼多兒子中,若純論智商,老四多半是排在第一的。唉,邵家一窩子肌肉男,難得出個智商高的,還他媽不上進,喜歡躺平,每每想到這事,他都有些神傷。

不過,他已經放棄扳正老四的性子了。人各有志,他想過富貴無憂的生活,隨他去吧。

“讓你辦的事怎麼樣了?”邵樹德收拾心情,問道。

“阿爺請看。”邵觀誠摸出一份奏疏,遞了上去。

邵樹德仔細看着。

邵觀誠悄悄打量殿中的裝飾、陳設,待看到幾件明顯帶有異域風情的金器時,來了興趣,似乎在認真研究這些金器的藝術風格及其源流。

“哚哚!”邵樹德輕敲了幾下御案。

邵觀誠立刻坐直身子,臉色一肅。

“孩子都滿地跑了,還這般憊懶。”邵樹德一邊看奏疏,一邊說道:“你素來工於財計,朝廷打算改革田稅上供比例,你覺得如何?”

“現在改,可。往後改,難。”邵觀誠說道。

邵樹德擡起頭來,問道:“說說原因。”

“阿爺可知淮南、江南富商喜歡買地?”邵觀誠問道。

邵樹德嗯了一聲,說道:“近幾年,江南茶商買地申狀明顯增多,官府批了不少,有的買賣,還不小,動輒上百畝。”

中國的土地所有制,在北朝時進入了一個奇異的狀態。

北魏孝文帝那會,給天下百姓授田——女人也可以授田,男女在這件事上,地位平等。

得到授田的百姓需要承擔賦稅,一種用糧食繳納,曰“租”,一種用布匹繳納,曰“調”。

百姓死後,田地被追回,另行分配給其他人,這種田地被稱爲“露田”,在唐代叫做“口分田”。

慢慢地,百姓自己也可以保留一部分田地,主要是宅園。顧名思義,宅基地是私有的,宅基地一般還附有果園、桑園,用來產出經濟作物,如水果、木材、絲綢等,這也是私有的,被統稱爲“宅園”。

從制度上來說,與後世中國大同小異。

北魏時期,耕地(露田)屬於官府,後世屬於村集體。

北魏時期,宅園私有,後世宅基地、自留地也是私有。

不得不說,中國歷史太長了,很多制度都能在故紙堆中找到答案。

唐代一開始也是這種制度,比如有口分田、永業田,口分田佔大頭國有,永業田是小頭,私有,宅園同樣私有。

永業田交易需要朝廷批准,宅園民間自己就可以交易,無需批准。

但這種土地制度,執行到武則天時期,基本趨於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對土地私有權的確認。爲了抑制兼併,武周出臺法令,規定土地買賣需到官府備案並且批准。

艱難以後,隨着兩稅法的推出,朝廷基本已經放棄了對土地兼併的抑制。

不過,唐朝並不是亡於土地兼併,甚至後繼的宋朝,也並非亡於土地兼併。

兩稅法的推出,針對一戶持有的土地數量徵稅,令朝廷的財政能夠維持。

土地多的多交稅,土地少的少交稅,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土地兼併的熱情,事實上直到唐末,都沒有什麼超級大地主出現。

夏朝在土地政策上承前制,只不過強調了一下,土地買賣需要官府批准,否則不作數。且因爲戰亂以及一百五十年藩鎮割據等因素,土地相對平均,大地主的數量比起唐末,甚至還少了很多。

如今也沒太多人有興趣投資土地,因爲找不到足夠的人來耕種。

但江南或許是個例外。

“你有什麼想法?”邵樹德問道。

“田地分上中下三等,上田、中田、下田的稅率並不一樣,兒覺得,是不是可以在土地數量上效仿此事,執行不同的稅率?”邵觀誠問道。

邵樹德沉默了一會,道:“讓你少去勾欄聽曲,多下鄉走走,你偏不聽。累進稅都能想出來,你這是嫌天下太安穩了啊。此策不好,別亂來。”

邵觀誠一窒。

邵樹德放下奏疏,耐心地向他解釋:“帝王偉力在於集衆。一旦衆叛親離,與孤家寡人沒什麼區別。朕是有足夠的威望,有時候可以欺壓百姓,打壓將官,但凡事都有個限度。欺壓一次無所謂,兩次、三次甚至五次、十次,或許都沒事,但第十一次,可能就出問題了。朕大力移民,已經讓很多人心懷不滿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行此操切之事。”

他的話很明白。

他是個威望卓著的開國君主,任性的能力比絕大部分帝王都強,而且強很多。但終究有個極限,他也不知道極限在哪裡,但最好不要去試。

“田稅就這樣了。”他說道:“不過你提供的消息也有幫助,最近幾年,江南買地申狀確實增多了,朕會下旨給淮南、江東、江西諸道,讓他們收緊一些,暫緩批准。”

“還是說回你的老本行吧。”邵樹德說道:“過去一年,關稅執行得如何?可有需要改進之處?”

“自朝廷下令將泊腳、進獻、收市等合併入關稅後,同光四年南北諸市舶司共收取關稅211萬緡。”邵觀誠說道。

這個二百餘萬是全國諸市舶司的總關稅收入,比起之前三十多萬翻了好幾倍。究其原因,還是邵樹德主動割肉了。

他做出表率,把海商進獻給皇帝私人的“進奉”拿出來,合併進關稅。即海商們不需要再進奉了,多交稅即可。

收市制度也廢除了,朝廷不再低價強買海商的貨物,而是估算了往年這方面的收入,折算進關稅,提高一點稅率,填補本項收入。

這是正規化管理,比之前那種索要“進奉”及強買強賣好多了,且錢全部進了國庫。

海商沒有損失,邵樹德和市舶司官員們利益受損,朝廷受益——市舶司官員明面上沒有進奉,但實際上麼,邵樹德懷疑他們從海商那裡收到的進奉,很可能比自己還多,於是乾脆廢除,雖然官員多半還會私下裡索要。

“除陌錢呢?”邵樹德又問道。

“一百萬銀元。”邵觀誠答道。

“新錢還是舊錢?”

“新錢,一圓當兩緡。”

“那就是兩百萬了。”邵樹德說道。

除陌錢類似於交易稅,唐代的老稅種了。按照不同品類的貨物,實行不同的稅率,從2%、3%到30%不等。

市舶司轄下的坊市有除陌錢,地方上的坊市當然也有除陌錢。

這一塊還是比較大的。目前全國已經建立了大概百餘個集中交易的坊市,每年可收除陌錢一百六十餘萬銀元,換算成銅錢,就是三百二三十萬。加上海關那塊,除陌錢已經是商稅第二大來源,總計五百多萬。

這五百多萬緡的收入,以前都是在坊市就地採購各類物資,支持朝廷及軍隊的各項開銷,只存在於賬面上。

但賬面上的錢也是錢,除陌錢、關稅加上榷稅,這三大類加起來已經突破一千八百萬,相當不少了。

唐憲宗元和中興後,唐廷財政收入一年也就三四千萬貫石——含糧食,所以用“貫石”統計——其中商稅鼎盛時接近一半的樣子。

其實,安史之亂後,在巨大的軍費壓力下,唐廷在商稅方面真的動了不少腦筋,很多稅種是開歷史之先河——拿商人開刀,總比直接拿官員貴族開刀容易一些,畢竟拐着彎隔了一層。

這個時候,邵樹德也有點懷念第五琦、劉晏、楊炎三位理財專家。

他們是真的會搞錢,當然也走了不少彎路,第五琦因爲推出“什一稅”而大受抨擊,唐代宗不得不大赦天下,宣佈廢除。

劉晏、楊炎都死於非命……

唐德宗一會被逼得跑路,一會下罪己詔,十分狼狽。

但他在把神策軍交給太監後,公卿官員們反倒拿他沒辦法了,得以咬着牙維護了財政改革成果,至今已一百四十年,兩稅法已經難以撼動——當然,太監掌握神策軍後,朝官固然是一盤菜,皇帝卻也成了菜,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全國市舶司關稅、坊市除陌錢加起來七百餘萬,印花稅六十餘萬……”邵樹德輕輕念着。

印花稅同樣是在坊市內徵收,稅率很低,且並不強制,只有對對方的信譽不放心,需要官府背書的時候,交易雙方纔有可能繳納印花稅。

“這裡——”邵樹德看到後面,指着“過稅”這一條,說道:“你建議取消過稅,理由是什麼?”

“阿爺,過稅其實是老黃曆了。前唐有上中下共計26關,過關需交過稅。藩鎮割據後,節度使私設稅卡,收取過稅。阿爺在靈夏時,取消內部過稅,明令只有出入本鎮才需繳納過稅。呃,當時好像叫關稅。”邵觀誠說道:“大夏開國後,老藩鎮之間存在很多稅卡,並未裁撤,仍然在收取過稅,商徒們怨聲載道,紛紛盼望裁撤之。”

邵樹德沉吟了一會。

過稅的性質,在後世有一個大名鼎鼎的稅種與之類似,曰“厘金”。

當然,厘金更離譜,不光貨物產地收,出戶也收,出山還收,在路上運輸時,我再收,到目的地銷售時,我繼續收……

其實相當於唐代過稅、住稅的綜合體,但更“苛暴”——所謂住稅,指的是坐地商家繳納的稅,有點類似營業稅,過稅則更像“過路費”。

“裁撤舊關卡可以,但不能全部裁撤。”邵樹德說道:“過稅的用處大着呢,修一等國道用得上。”

呃,這話其實是自欺欺人。

夏朝一年收過稅幾百萬,沒有一文錢用來修路好嗎,全部被挪用了。至於一等國道的修建,邵賊完全是在白嫖民力。

“收過稅的關卡確實太多了,但按前唐26關的標準來收,又太少了。”邵樹德又道:“你們再議一議,確定哪些水陸關卡需要收過稅,哪些不需要,最後報上來。至於你提到的減免住稅一事,稅率可適當調降,但不能太多。我給個大致的數目,過稅、住稅兩者相加,一年要收到至少四百萬。具體如何調整,你們看着辦。”

財政改革,不僅僅是改革制度,稅負也要降的,哪怕意思意思。

在榷稅那裡,邵樹德取消了很多稅種,年減稅三十多萬緡。

過稅、住稅這邊,適當讓一下利,再減免一部分,反正現在國朝開支也少了,確實可以讓百姓鬆一口氣了。

“兒明白了。”邵觀誠應道。

“剩下的都是小稅、雜稅,阿爺就不多過問了,你們看着辦。”邵樹德合上奏疏,道:“田稅、商稅兩大類之外,就剩諸錢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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