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芸孃的眼中,丈夫李克用新鑄的王冠,宛如一座沉重的大山,沉甸甸的壓在他的頭上。
沙陀一族數百年來,從突厥到降吐蕃,最後到內附李唐,一直都只是強者的附庸和打手。每一代的沙陀族長,都在依附於強者的同時,又希望能帶領沙陀崛起。沙陀自立爲國,擁有一片完全屬於他們自己的王國領土,這是無數代沙陀族長的夢想。自從突厥覆滅之後,沙陀飽受吐蕃的壓迫,最後千里內遷李唐,數代以來,不斷的爲李唐東征西討,開始強大起來。
今天,憑着李國昌父子的努力,終於在李克用之時,沙陀人擁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真正地盤,沙陀首領也得以封王。
李克用既是李唐封賞的雁門郡王,也是沙陀人的沙陀王。
今天,李國昌終於被李唐送回到了雁門,返回了沙陀族。李唐送李國昌回來,是希望能借沙陀之力,擊敗黃巢。不過李國昌回到雁門鎮的第一時間,就直接把護送他回來的朝廷使者宰了。然後,李國昌將一頂隨身挾帶的沙陀王冠給兒子李克用戴上了頭頂。
沙陀人一直沒有過自己真正的王國,但沙陀人卻一直有一頂世代相傳的王冠。早在數百年前,沙陀人還跟隨着突厥人之時,沙陀人就已經請西方最有名的工匠打造了一頂王冠。幾百年來,沙陀歷經沉浮,可這頂王冠卻一直世代相傳。不過一直以來,沙陀王冠的故事只有沙陀族長知道,其它人都聽過王冠的故事,卻無人見過。但今天,李國昌卻真的拿出了這頂王冠。並親自爲兒子加冕戴上。
這頂西域曾經最有名鐵匠打造的王冠,就如以往傳說中的那樣,黃金鑄造的冠冕,上面刻記着古老的突厥文字,完全泰西之地的式樣。九根尖狼牙狀的晶瑩堅硬寶石尖刺挺立其上。這頂王冠上黃金爲底,鑲嵌着珠寶裝飾,金光閃耀,卻又堅固鋒銳。當年王冠鑄成之後,那代沙陀族主就死於突厥的內戰之中,從此之後。並沒有一人真正戴上過這頂王冠。如今,李國昌親自爲兒子李克用加冕,雁門無數沙陀將士一同見證。
今天的雁門鎮很是熱鬧,遠在成都的天子不但將李國昌送回雁門,而且還派來天使,送來了嘉獎聖旨。親封李克用晉王,封李國昌雁門郡王,然後給李克用手下諸將等大肆封賞,授李克用司徒,天下兵馬副元帥兼河東兵馬元帥,甚至天子在聖旨中按朱邪家錄入皇族後的輩份稱李國昌爲皇叔,稱李克用爲皇兄。
他們在雁門郊外請成都來的天使檢閱了沙陀兵馬。然後在城中爲天使設宴款待。
劉芸娘被封爲晉王妃,甚至還因她統領五千女軍,而被特別加授右威衛上將軍,御賜其麾下女軍軍號獅吼,號爲河東獅吼軍。她與李克用才兩歲的女兒也被封爲新城郡主。此時她也出席宴會,並不迴避,她見丈夫特意把王冠戴了出來,安放在那蓬鬆的黑髮上。
朝廷的使者似乎被這頂王冠震驚,臉上的表情變的有些奇特,不時的扭頭去看那頂王冠。可卻又不開口直言。李克用一開始似乎也很滿意這個效果,可沒多久,他便伸手端了端王冠,一會後又往前移了移,然後沒一會又轉了轉。好像這王冠在頭上戴的並不舒服。劉芸娘邊看邊想,這頂王冠戴起來並不簡單啊。丈夫此時戴這頂王冠,白天又是閱兵,無疑是在向朝廷的使者展示自己的力量,想要從朝廷這邊獲得一些想要的。特別是之前進入義武鎮兵敗之後,他越發的需要如此表現強勢。可一方面,丈夫終究還是有些心虛,如今的沙陀軍並不強,剛錯過了擊敗李璟的大好機會,轉眼入傾河北,又被李璟打的滿頭包。若是雁門的虛實被朝廷看破,萬一朝廷讓河東各鎮發兵討伐雁門,那可就危險了。
宴會到一半的時候,李克用宣人帶上前不久剛從李璟手中換回來的俘虜將領。
李克信爲首的諸將校帶入,李克用便黑着臉令人取來自己的佩劍。李嗣昭取來李克用大劍,劍柄在前遞了上去。李克用抽出雙手大劍,橫放於膝,一臉的陰沉,威壓氣勢彌散開來。
“大王,人帶來了。”李嗣源親自將人帶入,上前稟報道。
“張污落!見了大王還不快快跪下!”李嗣昭大喝,李嗣恩上前將李存信按倒。
雖然他們都是李克用的養子,可實際上,無人喜歡李存信。
這個養子沒有絲毫沙陀男子的氣勢,劉芸娘坐在一邊冷眼旁觀,不過隨即想起,張污落其實是回鶻族人,並非沙陀人,而且他成爲丈夫的養子也不到兩年時間。她對於李存信的爲人,平時也有所耳聞。李克用的諸養子,對於劉氏向來聽從尊敬,可唯有這個李存信,年紀不大,可每次看向她的目光中,總是偷偷的帶着一絲邪氣。他雖知李嗣源也總以另樣目光偷看她,但李嗣源的目光卻是純粹的。因此,她心裡其實能諒解李嗣源,但卻一直不喜李存信。若非看在當初李存信父親是因給他們報信而死,劉氏早就打算趕他離開了。
李存信的父親是一個高大魁梧的回鶻勇士,可李存信卻絲毫沒有繼承父親的模樣,反生的一頭纖細黃髮,下巴短小,臉形削瘦,而且身高不過五尺餘,一雙眼睛蒼白無色,老眨個不停,而且目光總讓人感覺到一股陰鬱的感覺。
“張污落,你起來吧。”丈夫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語氣卻十分冰冷。雖然他聲音不高,可卻透露出一股讓人心悸的威壓。二十多歲的沙陀之王,第一個戴上沙陀王冠的沙陀王,二十餘歲的年紀,卻已經在戰場上經歷了十年,戰爭。磨礪了這個獨眼的男人。橫放在膝上的那把大劍映着廳中的燭火,鋒利的白刃閃着幽芒。
李存信跪在地上根本不敢起來,心中充滿着焦慮。當初在幽州城下,是他最先提議投降李璟。可戰後,李璟給郭崇韜和劉仁恭都委以了重任。卻偏偏把他給打發回雁門。李璟還美其名曰說這是對自己的重視,委以重任,讓自己回到李克用身邊做一個內線。如果僅僅是這樣,李存信倒覺得也並沒什麼,大不了,自己再回到李克用這邊來繼續從前就是了。
可好死不死的是。李璟卻把李克用手下最信任的親衛大將白袍將軍史敬思給斬了。
郭崇韜、劉仁恭二將降了,李璟直接委以重任。他降了,李璟反派他回來雁門。史敬思忠心李克用不肯降,李璟居然二話不說,根本不再勸降,直接就當着所有人的面給砍了。然後居然把史敬思的人頭扔給他。讓他帶着人頭和一千傷傷殘俘虜返回雁門。
他剛一回到嬀州,就被李克用的衛隊拿下了。然後直接坐囚車押送到雁門,一直在地牢裡關到現在,從始至今連李克用的面都沒見過。
他此時心裡恨透了李璟,也恨李克用。李璟要他死,李克用也要他死,不論他如何選擇。他今天都要死。
不過此時,李存信心中更焦慮的不是李克用膝上的寶劍,而是他身後的那頭斑斕大蟲。李璟養了一隻巨大的銀狼,結果李克用居然跟風學樣,在草原時弄了一頭幼虎養着,到現在,這頭大蟲已經長成,一身紅色班紋皮毛,身軀大如牛犢,額頭一個王字。長長的尾巴拖在後面,它就趴在李克用的腳邊,此時緩緩起身,悠閒的踱到他的身邊嗅來嗅去,反倒跟一頭搖尾巴狗似的。
但李存信此時心中卻充滿恐懼。因爲這隻跟狗一樣的老虎,絕非善類。他以前親眼看過許多次,李克用拿罪犯活死死的喂這大蟲,死在這虎口之下的活人,沒有一百也有數十。只要李克用一句話,他就會立即被這老虎吃的連根骨頭都不剩下。
李存信踉蹌站起,慌忙後退,引得一衆沙陀將領哈哈大笑。
“大王!”李嗣源大聲喊道。在李克用的諸子之中,他有三個親兒子,可最大的還不到一歲,最小的剛出生,還全是庶出子。剩下的義子,李克用收了有一百多個,但在其中,屬李嗣源、李嗣昭幾個最得信任看重,其中尤其以李嗣源最爲勇猛,被李克用賜號李橫衝。
李嗣源忠於李克用,這次的軍都關之敗,雖然說有他的私心作怪,但他認爲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郭崇韜和李存信二人執意分兵進擊。而這其中,又因爲李存信的煽風點火,纔會導致最後事情發生。對於這個平時無能,專門進讒言背後說人長短,且又導致此次他兵敗的兇手,他絕容不下他活下來。
“義父,請看在我父親當年爲大人拼出性命報信的份上,饒我一死吧。”李存信慌忙大喊,這裡不會有人救他,除了自救,別無他法。
原本一直陰沉着臉的李克用聽到這句話後,果然臉色微變。李克用也許是一個亂臣,但若是交朋友,李克用卻絕對是值得肝膽相照的義氣之友。當初李存信之父爲替沙陀人報信,結果身死,臨時將李存信託付給他,他答應要照顧李存信。酣眠想起此,李克用不由的長嘆了一口氣,悵然的收起長劍,扭過頭去:“你走吧,從今往後,你便是張污落,不再是李存信了。”
李存信暗自鬆了一口氣,一條命終於又撿了回來。“義父,此次兵敗,兒確實有責任,但主要還是郭崇韜此賊早已經暗中私通李璟,因此才故意要帶兵離開軍都關,使軍都關兵弱,被秦軍有機可乘。然後他又把我們直接帶到幽州城下,故意把我們帶入幽州城中,把我等沙陀精英都送到李璟口中。”
一邊說,李存信一邊膝行上前,抓住李克用的腿道:“還請義父相信孩兒,郭崇韜早已經暗中降秦,連劉仁恭也跟他們是一起的。我先前並不知道,直至最後兵敗才發現。兵敗後,郭賊和劉賊立即被李璟委以要職,執掌一軍。孩兒與史兄寧死不降,結果李賊直接斬了史兄,又要斬我,最後還是因爲他要換回其情人慕容雪,才勉強把孩兒留下,拿來交換人質啊。義父,孩子一心一意忠於義父,絕不敢有二心,如有半句謊言,教我萬箭穿心,天打五雷轟。”
李克用還是不說話,但心中已經有些動搖。
“義父,若孩兒降賊,怎可能再回來送死,此時豈不早跟郭賊劉賊一樣成了李璟麾下?再說了,郭賊劉賊能降李賊,那是因爲他們俱是漢狗,而兒不能呢。兒本是回鶻人,如今又是義父之子,就算兒降降,李賊又豈會相信我?兒知道以往孩兒不會說話,得罪了許多軍中袍澤兄弟,可孩兒真的從沒有過二心啊。若是義父覺得孩兒要爲此次兵敗負責,那麼孩兒百死而無怨,但若是義父說孩子降了李賊,那孩兒死不瞑目。”
李存信一面說一面痛哭流涕,又是不停磕頭,直磕到額頭血淋淋一片。最後,李克用終於心動,也覺得郭崇韜和劉仁恭一來畢竟是外族,二人兩人在軍中時間不長。而李存信卻是自己的義子,就算他肯降,李璟又怎麼可能會信他?再念及當初他父親報信,救了沙陀一族,卻因此身死,心中不免有些愧疚,當下便軟下心來,轉身扶起李存信,幫他拍了拍身上塵土,嘆了一聲道:“本王信你,只是這次的事情,你以後要吸取教訓,你身爲都虞侯,執掌軍法,結果軍中主將私通敵軍,你卻不察,這是嚴重失職。你現在回來了,先免去一切職務,乾脆暫時好好休整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就好好跟你諸位義兄們好好學學騎射兵法。沙陀男兒,豈能弱了。”
“是,孩兒謹記父親大人教誨!”
看到這個結果,旁邊許多沙陀將領都微微失望,特別是李嗣源心中更是如此,這次他出手想取李存信性命,可誰想這樣都沒弄死他。他知道,以後,他們就將成生死仇人了。
李嗣源突然感受到有一道目光打在他身上,側目過去,卻剛好看到李存信忙將目光收回。雖然李存信迅速收回目光,並很快掩飾了他的本來表情,但他還是敏銳的捕捉到,李存信剛纔望向他的目光中,帶着一份刻骨仇恨。
想到此,李嗣源冷冷的輕笑一聲,然後,目光不由的轉過,在衆人中那個一直難以忘記,揮之不去的美麗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