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涼風乍起,樹木花草簌簌作響,錢日生穩住心神躡手躡腳的離開,總覺得背後被人死死盯着,嚇得他不敢回頭。穿過月洞門後他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慌不擇路竄進屋內將門哐的一閉,身上也分不清是雨是汗,鑽心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冷戰。

黑暗中他尋到椅子木然坐下,這纔想明白老楊頭的“安排”,把扶風帶走卻把自己留在這裡,掩人耳目的同時,還調來這麼個厲害人物來假裝隨從,用心當真險不可測!哪裡是對自己放心,簡直是疑心到了極點!

門外的風聲樹響讓他驚心動魄,他掐着左手的斷指,藉着隱隱的痛感讓自己冷靜下來,事情已經敗露,必須要想辦法脫身了!

他果斷進屋摸黑抓向包袱,剛一轉身就見窗紙上映出一個人影:“公子睡了嗎?”

錢日生努力鎮定下來,將包袱藏在身後,指尖卻無意間碰到了一件硬物,這讓他心猛地一拎,假郡守刁狠的眼神撲面而來,耳邊響起馬先的怒吼:“捅他媽的!”

錢日生迅速將東西藏入袖中,眼見着江阿明已經手持燈燭推門而入,一臉冷漠的將門一闔。將燈燭放在對面的桌案上,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柄剪刀,手指又捻出一張紙。

錢日生眼瞼低垂,盯着兩人之間的三尺見方的方磚一動不動。

“錢小哥,你做的好大事。”對方揚了揚手中的紙張,唸叨着上面的內容:“錢日生市井之徒刁民習性,見利忘恩、臨危私謀而叵測,”他放下信拿起剪刀,擡眼已是賊光閃爍:“這封信是公子臥室裡找到的,宋掌櫃看人——挺準的。”

“我也是被逼無奈,”錢日生雙手攙在袖中,腦中一遍遍的想象着即將發生的事情。

“東家對你很好,你真不該這樣。”

錢日生擡起眼,誠懇的說了一句:“宋掌櫃不是我殺的。”

江阿明翹着二郎腿把玩着手上的剪刀,略一思忖說道:“哦,看來你和扶風交情真不錯呢,那咱們聊聊。”

錢日生心猛跳了一下,腳尖抵着磚縫身子微微前傾,然後將當晚的情形細緻的描述了一遍,扶風的所有說辭和背後的蕭先生,他事無鉅細一一坦白,竹筒倒豆子似的,沒有一絲隱瞞。

江阿明聽的很仔細,問了一些細節,也提出一些疑惑,隨後若有所思的說道:“原來‘流觴’是蕭先生的盤子,”他沉吟片刻目光直掃過來,語氣突然變得很輕鬆:“既如此你就不要去大雍了。楊爺交代了,讓你隱姓埋名好好過日子。”

說完他站起身,錢日生心也跟着一跳,卻聽他說道:“走,我這就送你出城。”

“現在?”錢日生心裡悸動了一下,立刻想到了蔣掌櫃被一刀割喉的場景。他不自覺的擡起眼,只見對方眸子閃着蛇信似的光正盯着自己看,這種刻意隱藏殺意的神情他見過不止一次了。

王城境內不準動刀,隔壁又有鳶兒和孩子,的確不是動手的好地方。他進一步確定了老楊頭真正的安排。可他心裡並不驚慌,只是目光緊盯着對方的腳尖,仔細回憶着馬先的說辭:“一臂距離,你才能出手。”

他擡眼問道:“你是來替代我的?”

江阿明冷哼了一聲:“你能做的我也能,我服侍過公子丹,自然能扮作扶風,鳥隨鸞鳳飛騰遠,你真把自己的前程誤了。”說着便直起身昂首挺胸的踱了兩步,然後微微擡起頭瞥着錢日生說道:“怎麼樣,不比你差吧。”

隨後他隨手一揮,燈燭應聲而滅:“而且比你更好。”

錢日生陷在深深的黑暗中,注視着江阿明的身影,一個身懷武功的仵作,做過公子丹的隨從,安插在自己身邊……自己終究只是大人物手裡的工具,而且還不是唯一的那個。

“走吧。”江阿明作勢要走。

黑暗中傳來衣衫摩擦的聲音:“死人的筆錄比活人的口供有用,我隱姓埋名自然不能再有錢日生這個人了。”

“唔?你說什麼?”對方的聲音有些異樣。

“我寫份佳夢關的筆錄給你,你帶去大雍交給扶風公子。”

片刻沉默之後,火煤一晃,燈燭重新燃亮。江阿明不動聲色的注視着錢日生,努力揣摩對方更深的想法。

屋內一片沉靜,兩人的思想像條無形的蛇,在空中四處遊嗅,互相猜測試探,尋找獵物的方位,決定自己下一步的動作。

可“扶風”的面容讓江阿明動了心:“你還算曉事,這個筆錄還真要你親自寫才行,以後是要覈對的嘛。”

錢日生燈下執筆寫的極爲詳盡,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頁,寫好後他吹乾了墨便站起身。江阿明也謹慎的放下腿,手按剪刀默然直視,他了解過這個錢日生不會武功,所依仗的馬先也被老楊頭調走,他只要穩妥善後就可以了。

豈料錢日生慢慢跪倒在地,膝行於前,低下頭將後腦脊背完整的露出:“求你,饒我一命,我也是被逼無奈。”隨即顫抖着雙手將筆錄慢慢托起,高於前額。

“你……”縱使江阿明冷靜如斯,也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心潮洶涌,他身子不安的動了動,剛要伸手取過紙張卻又頓住,意猶未盡的看着地上的臣服的“公子”,衣着光鮮容貌尊貴,雖然明知不是真身,也足以讓他耳紅心跳。

他想到自己終於能夠晉身東家身邊,還手握着大雍世子的把柄,可謂左右逢源,不由得眼波遊離不定,這回真要鳥隨鸞鳳了!

雨聲漸漸大了起來,風聲帶着呼嘯卷的滿地落葉簌簌作響。他在悠悠晃動的燭光中站起身,不知不覺邁進了方磚的邊界。他刻意揚起下巴,彷彿一名孤傲的主人在接受奴僕的效忠,情不自禁的將一隻手背在身後,右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住紙張的一角。

錢日生深埋着頭,肩頭更低,身子石龜一般愈加蜷縮,以至於整個背都弓了起來,漆黑的後腦露在眼前,隨時都能被江阿明一擊斃命。

這樣的姿態讓江阿明心裡說不出的舒坦,壯志終籌的興奮油然而生。

地上的青磚映着江阿明的影子,對方的手臂從背後拿出,雙手捧讀着細細密密的案由。錢日生偷偷擡起眼,紙張透着昏黃的光,密密麻麻的字跡正好將對方的臉遮住,嗡嗡念着佳夢關驚心動魄的遭遇。

冷風透過門縫襲入,火光搖曳,地上的身影動了。

屋內有道微光一晃而過,江阿明本能地感到異樣,剛要放下手,錢日生陰騭地面孔破紙而出。蓄力已久的身子猛地彈起,就像馬先一遍遍傳授的那樣,擰腰轉髖,將整個身子都壓了上去,兜腰將江阿明一抱。

“腰腿發力頂着對面,擰轉刀柄,這樣對方纔會疼的無法反擊!”

江阿明駭然瞠目,身子急掙抄起剪刀就往錢日生後腦扎去,可手剛揚起,肋下驟然傳來一陣痙攣,斷筋裂肉的絞痛頓時讓他身子蜷縮。眼前的“扶風”雙眼血紅,咬牙切齒的和他四目相對。

刀尖頂着肋骨噗的一滑直扎體內,錢日生手上帶勁刀柄擰轉,抽出來後發了瘋似地繼續猛扎。椅子哐當哐當的磕着牆,震得燭火顫動不止。

沙沙樹響中,江阿明身子陡然一沉,壓得錢日生踉蹌的差點跪倒,他咬牙將對方身子一推,擡眼看去周圍盡是一片血紅,用手一抹才發現已是滿臉的血。江阿明從椅子上滑倒在地,雙眼圓瞪着映着蠟燭幽幽的光,死魚似的挺了兩下就再也不動了。

火光明滅,錢日生默默看着死者,像是致哀,又像在欣賞一件佳作,錢日生將那柄染血的尖刀在死者身上反覆擦拭,似乎完成了某種儀式,再次歸刀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