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五章 憶甜思苦

代表天津旗人回來拜見曾國荃的滿人叫士清,瓜爾佳氏,正白旗人,吳軍攻破京城時,他的房子受戰火波及,被一把火燒得精光,逼得他只能是藉助在同是滿人的老丈人家裡,又逼得他爲了謀生到了天橋上說相聲和拉二胡謀生,雖說口才不錯生意還馬虎,可日子卻遠不如吃鐵桿莊稼時那麼滋潤,因此悄悄的深恨吳軍入骨,不知多少次在背後詛咒吳超越早死和曾國荃斷子絕孫,吳軍張貼榜文鼓勵旗人離開京城後,士清便在當天就報了名,當天就領了吳軍發放的賑災糧帶着老婆兒子出了城,是最早離開京城的八旗滿人之一。

出城之後,因爲從沒出過遠門道路不熟,士清謝絕了幾個同族邀請他返回東北老家的好意,選擇了向東走來投奔天津清軍,想在天津城裡暫時立足,等待清軍收回京城,還一度夢想加入清軍和同族人一起打回京城找吳軍算帳,報自己房屋被燒的仇,雪自己在天橋上賣弄嘴皮子求生的恨。然而……

然而士清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得實在是太天真了,他帶着家人才剛進入天津清軍的防區,馬上就被他心目中的王師強行搜身,還連他的老婆都沒逃脫這樣的厄運,而再接着,他在自家房子被燒時好不容易搶救出來的幾件值錢玩意很快就不見了蹤影,從吳軍那裡領到的賑災糧也不見了一大半。士清和老婆拉着清軍士兵理論,結果卻換來了清軍士兵蠻橫砸來的槍托,還有清軍士兵斥罵,“狗孃養的,老子們把腦袋拴着褲腰帶上替你們打吳賊,吃你們點拿你們點難道不是應該的?”

“我是旗人!正白旗瓜爾佳氏!我要到宗人府告你們!我要去找恭王爺告狀!”

士清捂着被砸出血的鼻子怒喊,結果除了又換來一槍托外,毒打他那名清軍士兵還狂笑說道:“告狀?找宗人府告狀?找恭王爺告狀?去啊!爺我讓你去!記好了,爺叫郭怒!只要你告得響,爺我隨便你去告!”

郭怒!咬牙切齒的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士清拉住了尋死覓活的老婆,抱起了大哭不止的小兒子,在清軍衆人的嘲笑聲中大步走向天津,心裡也不斷的賭咒發誓,“不報此仇,老子誓不爲人!老子就不信了,恭王爺還能偏袒你們這些漢人,幫着你們欺負我們這些旗人滿人!”

更讓士清一家意想不到的還在後面,當他們好不容易來到了天津城外時,居然在城門前再一次遭到了清軍士兵的盤剝洗劫,光天化日之下,士清纔剛表示自己是從京城來的,守門的清軍士兵馬上就以甄別吳軍細作爲名強行搜身,這次不但搶走了他一家的隨身衣服,還搶走了他們已經所剩不多的餬口糧食。而不管士清一家如何的哭喊求救,大聲表明身份,近在咫尺的城上守軍就是置若罔聞。而聽士清一家喊得煩了,當衆洗劫他們的清軍士兵還咆哮道:“閉嘴!再羅嗦就把你一家吳賊細作抓起來,餓你們三天三夜再放人!”

“我是旗人!正白旗!瓜爾佳氏!”

士清再次大喊出自己引以爲傲的身份,結果搶劫他們的清軍士兵卻無不放聲大笑,有人還指着躺在城牆下曬太陽看熱鬧的乞丐人羣狂笑道:“旗人?你想要正黃旗還是鑲黃旗和正藍旗?那裡面有的是!”

“上三旗的旗人?在這裡要飯?”

出身只是下五旗的士清根本就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嘲笑他的清軍士兵則擡腿把他踹翻在地,咆哮道:“滾!想進城只給你這一次機會,不想進城以後就別進了!”

含着眼淚掙扎着爬起,爲了抓住這次進城機會,士清再一次拉住了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婆孩子,忍氣吞聲又跌跌撞撞的進了城門。而進到城裡後,士清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天津城的宗人府衙門在那裡,結果被他問路的天津本地百姓卻是莫名其妙,反問道:“什麼是宗人府?我在天津住了五十多年了,怎麼聽都沒聽說過?”

“不會吧?當初京城被吳賊打破的時候,肯定有不少旗人來了天津?恭王爺怎麼也不設個宗人府替我們旗人主持公道?”

士清心中奇怪,可是看那天津本地人的驚奇神情不象是假裝,士清便也沒有追究,只是改口又問鬼子六的住所,結果這次那個天津本地人倒是馬上給出了答案,還熱情的給士清指明瞭道路方向,士清恭敬謝了,趕緊帶着老婆孩子一路尋到了鬼子六的住處。但是很可惜,還是不管士清怎麼含淚表明自己的身份,守門的戈什哈就是不肯替他通報,還象趕蒼蠅一樣的驅逐道:“走走走走走,什麼爛魚小蝦都想見我們王爺,把我們王爺當什麼人了?快走,恭王爺政務繁忙,沒空見你!”

“我不是爛魚小蝦,我是旗人!正白旗!瓜爾佳氏!”

“下五旗的狗奴才,喊什麼喊?一個正白旗狂什麼狂?老子還是正黃旗!看到沒有?黃馬褂!摸過沒有?穿過沒有?老子還是三等蝦(三等帶刀侍衛),現在都只能當守門的戈什哈,你一個正白旗的奴才不是爛魚小蝦是什麼?滾!再不滾老子叫人亂棍把你打走!”

被那突然亮出黃馬褂的戈什哈嚇住,士清一家只能是連連後退,又苦求了幾句還是毫無作用,已經是飢腸轆轆又身無分文的士清只能是選擇留下力氣說話,帶着一家人到了臨時恭府對面的照牆邊上蹲着等候,心裡還給自己打氣道:“恭王爺一定會出來,只要他出來,我就馬上攔住他轎子告狀。我就不信了,恭王爺能眼睜睜的看着我們這些滿人餓死!”

還是很可惜,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士清一家始終沒有等到咱們的恭王爺鬼子六乘轎出門,相反還等來裡好幾撥到恭王府門前告狀的八旗滿人,士清湊上去仔細一聽,很快發現這些人的經歷與自己大同小異,都是不甘心被吳軍奴役,領了吳軍的補給糧食來天津投奔鬼子六,結果還沒進城就被城外的清軍搶了一個精光,實在是無路可走,只能是跑到鬼子六這裡來喊冤告狀。

很可惜,這些八旗大爺們仍然還是遭受了和士清同樣的命運,不但沒能見到鬼子六,相反還被鬼子六的衛士強行趕離大門前,然後這些八旗大爺們也都和士清一樣咽不下這口氣,大都選擇了和士清一樣蹲在附近等鬼子六出來以便攔轎喊冤。可惜鬼子六卻始終沒有露面,相反倒是來告狀喊冤的旗人越來越多,很快就在鬼子六別院門前突破了三百之衆,密密麻麻幾乎堵塞街道。——古代的街道可不想現在這麼寬。

“恭王爺一天不出來,我們就一天不走!”

一個年輕旗人喊出了士清和無數在場八旗滿人的心聲,卻很快就招來了滔天大禍,一隊穿着黃馬褂的衛士突然衝恭王府中衝出,提着馬鞭對着聚集的旗人連抽帶打,一邊打一邊咆哮。“滾!快滾!我們恭王爺說他不在,快給老子滾!再敢在這裡蹲着,要你們狗命!滾!馬上給老子滾!”

皮鞭和皮鞋冰雹雨點般的抽在踹在士清身上臉上,卻又痛在士清心裡,旁邊許多八旗滿人被打得滿地打滾,頭破血流,號哭震天,士清卻是死死把老婆兒子按在自己身下,用自己還算男人的身體承受最多的毒打,沒有哭泣,只有怒吼,“恭王爺!你對我們八旗滿人,比吳逆賊軍還不如!”

“操你孃的狗奴才,你說什麼?找死!找死!”

士清的怒吼換來更多的毒打踹踢,混亂間,也不知道是那個恭王府的衛士一腳踢到了士清只有四歲的小兒子後頸上,士清的幼子連哭都來不及哭一聲,直接就腦袋一歪失去了意識,士清的老婆大哭着抱着兒子搖晃,恭王府的衛士卻把她連着孩子揪了起來,重重摔向了遠方,士清哭喊着衝向老婆孩子,後腦上卻又被重物一撞,當場失去了意識…………

士清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荒涼的空地上,躺在一羣嚎啕哭泣的八旗滿人中間,身邊只有長子在哭泣落淚,老婆則抱着全身已經僵硬的小兒子坐在另一旁,頭髮凌亂,神情呆滯,口中哼着哄孩子的滿州小調輕輕搖晃。士清隱約猜到了情況,也頓時嘶吼出聲,“少清,我的兒啊————!”

已經瘋了的士清老婆怎麼都不肯放開小兒子的屍體,士清也沒勉強她,只是默默的陪着她的身邊,神情呆滯的不斷落淚,彷彿也已經瘋呆。旁邊的其他八旗滿人看他一家確實可憐,便紛紛過來勸慰,還有人拿出了偷藏的米糕,給士清已經餓得聲音微弱的大兒子充飢,士清卻始終一動不動,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說,就象是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

“又出人命了!又出人命了!”

喧譁聲突然傳來,一個滿臉滿身是血男子也被擡到了人羣中,還有人義憤的喊道:“老少爺們們,京城裡的老少爺們們,你們說這天津城裡還有沒有王法了?那二爺,都好的一個人啊?看到恭王爺坐轎子出門,領着大傢伙上去攔轎子喊冤,你們猜怎麼着?恭王爺的長隨,楞是轎子裡的不是恭王爺!那二爺替我們出面,說他認識恭王爺,見過恭王爺,敢那腦袋擔保轎子裡做的就是恭王爺!你們猜怎麼着?恭王爺的隨從二話不說,上來就打,活生生的把那二爺當場打死了啊!這世上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嗎?”

“恭王爺不是人!根本不想管我們的死活!”一個旗人這麼喊。

“吳逆賊軍待我們都沒這麼狠!”另一個八旗滿人如此喊。

“吳賊起碼還把我們當人看,給我們掙錢養家的機會!恭王爺是把我們當豬!當狗!當豬當狗對待!”

還有一個八旗滿人喊出在場衆人的心聲,也很快就引來了無數共鳴,無數的八旗滿人捶胸頓足的後悔自己自願離開吳軍的控制地,也有無數的八旗滿人痛恨自己的好吃懶做,沒有接受吳軍以工待賑的好心善意,一門心思只想不勞而獲,白白錯過了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不說,還主動跑來清軍這邊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現在說這些話還有什麼用?我們就應該幫着鎮南王的軍隊打下天津,既報了我們的仇,又幫鎮南王的軍隊疏通了海運,讓我們有更多掙錢養家的機會。”

說這話的人是一直處於呆癡狀態的士清,聲音並不大,也多少有着一些發泄的意思,然而士清並沒有想到的是,在場的八旗滿人卻頓時一片啞然,許多人看向他的目光中,還頓時充滿了異樣的色彩。而在接着,士清旁邊的一個八旗滿人,還低聲問道:“這位爺,你敢領這個頭不?”

惟二幹過的力氣活就是說相聲和拉二胡,士清當然不敢領這個頭,也就沒敢搭這個腔,可士清沒有想到的是,隨着天色的越來越黑,悄悄到他面前問這問題的八旗滿人就越來越多。而到了第二天時,隨着從京城來天津的八旗滿人越來越多,士清身邊聚集的飢寒交迫的八旗滿人隊伍也越來越壯大。而終於的,在無數飢腸轆轆的八旗滿人對鬼子六和京城政變集團的憤怒叱罵聲中,始終還是有幾個不怕死的滿人站了出來,表示願意領着在場的八旗滿人和鬼子六集團血拼到底,接應吳軍入城。

更讓士清覺得難以置信的還在後面,才又過去一天,竟然有一些天津清軍中任職的八旗滿人悄悄的找到這裡,主動表示願意幫着這些八旗滿人打開城門,迎接吳軍進城。而其中固然有一些在職的八旗滿人是因爲在清軍隊伍中不得志而生出背叛之心,更多的則是因爲他們的妻兒老小都在京城,又在天津生活艱難,想要反出清軍回到家中。而這些人,又無一例外的願意用自己在京城的妻兒老小做保,證明自己願意歸降吳軍的誠意。

是日深夜,心萌異志的八旗滿人悄悄討論推選返回北京與吳軍聯繫的使者,士清稍一猶豫就主動站了出來,低聲說道:“我願意去,我現在小兒子死了,婆娘瘋了,就一個大兒子還在,我可以把我的大兒子留下來給你們做人質,證明我絕對沒有背叛你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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