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蘇鬆太兵備道、江海關監督吳健彰,久沐天恩,職俸累進,然不思回報,未經朝廷允許,縱使其孫吳超越私自幫助洋人傳教買地,理當交部議罪。辜念其忠於職守,辦差勤勉,停職期間仍以朝廷賦稅爲重,未誤本職,似尚可挽救,今有洋夷屯兵大沽口,寄書乞和,着吳健彰急赴京師,協助欽差大臣與洋夷諸國商談議和諸事,將功贖罪。欽此!”
跪着聽完了咸豐大帝這道厚顏無恥的旨意,吳健彰當然是瞠目結舌如在夢中,半晌纔回過神來,向唸誦聖旨的肅順連聲問道:“肅大人,下官沒有聽錯吧?這次洋人遞交的外交照會中涉及到了下官,皇上怎麼還要讓下官去協助談判?”
“就是因爲涉及到你,所以皇上才點名讓你去京城協助談判。”肅順倒也看出了一些端倪,直截了當的對吳健彰說道:“皇上這是給你立功贖罪的機會,你把差使辦好了,翁心存污衊你的事自不用說,你孫子未經朝廷允許幫洋人傳教買地的事,皇上也一併會給你免了。”
吳健彰呆滯的點頭,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肅順則不耐煩的催促道:“吳大人,該領旨謝恩了。然後把你的其他差事向下面安排一下,儘快動身去京城協助欽差大臣和洋人談判,別讓皇上等急了。”
回過神來磕頭謝了恩,按照肅順的要求,吳健彰趕緊着手安排進京事宜,又派人去租界把情況告訴給至今仍然躲在租界裡的寶貝孫子,讓吳超越留在上海主持家事。結果吳超越一聽這消息大吃一驚,趕緊回城來和吳健彰見面,也是剛一見面就問事情真假,吳健彰則把聖旨直接遞給吳超越,微笑着說道:“聖旨在這裡,自己看吧。可惜時間太緊,否則爺爺一定帶你去京城開開眼界。”
趕緊接過那道厚顏無恥的聖旨仔細看了,吳超越的眉頭立即就皺成了一個川字,說道:“爺爺,這件事你是否覺得有點奇怪?洋人的艦隊屯駐大沽口威脅開戰,追根溯源是因爲我們而起,洋人遞交的照會裡,也明明白白提到了我們祖孫的事,要朝廷承認我們無罪。我們在這件事上牽涉得這麼深,朝廷和皇上爲什麼還點名要你進京參加這次的談判?”
“皇上和朝廷那是給我立功贖罪的機會。”吳健彰如實說道:“肅大人在宣旨時把話說得很明白,這件差事辦好了,皇上就不再追究你幫洋人傳教建廠的事。”
“那差事如果辦砸了,或者沒辦好,那怎麼辦?”吳超越追問,“那是不是兩罪並罰,新帳老帳一起算?”
吳健彰呆了一呆,然後才搖頭說道:“肅大人沒說。”
“他沒說,是因爲他不想說明白。”吳超越冷哼,又舉起咸豐大帝那道頗是厚顏的聖旨,指着其中一句說道:“爺爺你看,聖旨上其實就有這個意思,這句‘似尚可挽救’,明明白白就是說皇上和朝廷仍然認爲我們祖孫有罪,只是還有挽救的可能,如爺爺你進京參加談判是給你立功贖罪的機會,但如果差事辦砸了,那就新帳老帳一起算!”
吳健彰驚訝的接過聖旨重新細看,用心咀嚼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吳超越則又在旁邊潑冷水道:“如果孫兒沒猜錯的話,皇上應該打的是這個心思——把爺爺你叫進京參加談判,談得好論功行賞,順理成章的不再追究我幫洋人傳教的事,不讓外人覺得朝廷和皇上是被洋人逼着赦免我們。談得不好,或者發現爺爺你和洋人暗中勾結,出賣大清朝廷討好洋人,那皇帝和朝廷就一刀把我們砍了,新帳老帳一起算,出口惡氣,洋人也沒辦法因爲我們的事繼續糾纏下去。”
吳健彰的臉色有些變了,盤算了一會才說道:“這麼說,我這次進京除非把差事辦好,否則就有危險了?”
吳超越點頭,然後又說道:“但是想把差事辦好也沒那麼容易,所謂把差事辦好,其實就是讓皇上滿意,皇上不滿意,爺爺你在談判桌上爲大清朝廷爭到再利益也沒用,皇上照樣饒不了我們。至於如何才能讓皇上滿意,那恐怕就是誰也不知道的答案了。”
接連捱了寶貝孫子的幾盆冷水,之前還對初次進京拜見咸豐大帝充滿憧憬的吳健彰徹底冷靜了下來,坐回了椅子上沉默盤算。吳超越心疼這個對自己極好的便宜爺爺,便又說道:“爺爺,依我看,你最好還是別去京城,把這個差事推給別人算了。”
“胡說八道。”吳健彰呵斥了一句,說道:“這是皇上的旨意,如何能違抗?”
“是皇上的旨意,也是故意坑你的旨意。”吳超越很不給面子的反駁道:“爺爺你想想,這些年來凡是和洋人談判籤條約的朝廷大臣,那一個能有好下場?那一個能讓朝廷和皇上滿意?那一個沒被老百姓罵得狗血淋頭和被朝廷秋後算帳?”
想想琦善、穆彰阿和耆英等人的下場,吳健彰悄悄打了一個寒戰,頓時就有些動搖起來,吳超越則壓低了聲音,說道:“想推掉這個差事,其實也很簡單,爺爺你裝病就行,反正你年紀這麼大了,突然病倒也是合情合理,就算肅順起疑心,你也可以吃點巴豆拉肚子,然後叫肅順請郎中來給你治,讓郎中證明你是真病了。”
“這個……。”吳健彰有些動心,也有些猶豫。
“爺爺,不能猶豫,和洋人談判籤賣國條約是遺臭萬年的事,這口黑鍋絕對不能背。而且談下來的結果一旦不讓朝廷滿意,下場還只會更慘。”吳超越勸說道:“這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不要也罷,大不了就是丟官罷職,回家養老就是了,總比遺臭萬年或者被抄家殺頭的好。”
吳健彰聽了更是動搖,又盤算了許久,吳健彰才說道:“那容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決定是不是裝病。”
有上次袁祖悳的前車之鑑,吳超越這次不敢再掉以輕心,一再力勸吳健彰趕緊躺到牀上去裝病,吳健彰卻遲遲下不定這個決心。然而就在這時候,門外卻突然有人來報,說是肅順登門拜訪,吳健彰趕緊起身準備去迎接,急得跳腳的吳超越卻硬把吳健彰拉到牀上睡下,低聲叮囑了爺爺如何裝病,然後自行去門外迎接肅順。
和吳超越預料的一樣,看到是吳超越出門來迎接自己,肅順果然立即問起吳超越的情況,吳超越則愁眉苦臉的答道:“稟欽差大人,我爺爺突然身體有些不舒服,正躺在牀上休息,所以才讓晚輩代爲出門迎接欽差大人,失禮之處,萬望欽差大人恕罪。”
“吳大人病了?”肅順有些吃驚,然後瞟了吳超越一眼,說道:“幾個時辰前,我和吳大人見面時,他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就突然病倒了?”
“天有不測風雲。”吳超越哭喪着臉說道:“我爺爺的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年紀又那麼大,聽說皇上召他進京聽用,心情太過高興激動,所以就突然病了。”
肅順眨巴眨巴眼睛,沒再質疑,只是提出要見吳健彰,吳超越忙把肅順領進後堂,而吳健彰被寶貝孫子強拉到牀上躺下裝病後,這會也終於下定了決心,按照吳超越的指點在牀上呻吟不斷,見了肅順艱難起身,又裝做氣力不支的模樣想要摔倒。吳超越趕緊上前攙扶時,肅順卻眼明手快搶先扶住吳健彰,關切的說道:“吳大人,小心。怎麼樣了?那裡不舒服?”
“多謝肅大人。”吳健彰呻吟着道謝,神情痛苦的說道:“頭暈的厲害,心蓬蓬蓬的一直急跳,手腳都發麻,動一下就困難。”
說罷,吳健彰還捂住了胸口痛苦呻吟,半死不活的模樣裝得甚是惟妙惟肖,另一旁的吳超越則趕緊安慰道:“爺爺,沒事的,你這病在洋人醫院裡叫高血壓,只要多休息,不會有大礙。”
吳健彰有氣無力的點頭,又轉向肅順說道:“肅大人,沒事的,下官休息一下應該就沒事了,年紀大了病就多,讓肅大人見笑了。”
肅順半信半疑的和吳健彰客套,同時小心觀察吳健彰的神情模樣,旁邊的吳超越看出肅順已然生疑,便向肅順懇求道:“欽差大人,你是從京城裡來,認識的名醫多,能否指點一二名醫,草民這就去請他們來給我爺爺看病。”
說罷,吳超越還又在心裡冷笑道:“儘管叫郎中看來吧,沒有血壓計,我看那個中醫能夠查得出高血壓是真是假。”
聽到吳超越這話,原本還有點想叫郎中來檢查吳健彰是否裝病的肅順立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知道吳健彰要麼就是真病,要麼就是有把握讓郎中也查不出是真病還是假病——否則吳超越也不會這麼有恃無恐。所以盤算了一下後,肅順搖頭說道:“我這次沒沒帶太醫來,對上海這邊的情況也不熟,這事幫不上忙,賢侄你還是找別人打聽好的名醫吧。”
吳超越表情失望的答應,肅順則又向吳健彰說道:“吳大人只管放心休息,我來這裡就是看一看你去京城的準備情況,沒別的大事,大人如果覺得不舒服,只管躺下休息就是了。哦,對了,吳大人你的出行車船準備好了沒有?進京是打算走陸路還是走水路?”
“準備走水路,船也已經準備好了。”吳健彰有氣無力的回答,又呻吟着說道:“請肅大人放心,明天只要下官還能動得了,就一定按時起程,絕不會誤了朝廷大事。”
說罷,吳健彰也在心裡補充了一句,暗道:“如果我還是動不了,又拉上了肚子,那可就怪不了我啦。”
肅順點點頭,眨巴眨巴眼睛,又突然微笑着說道:“這點我當然放心,吳大人你可是文忠公向朝廷舉薦的人,有文忠公的榜樣在前,我還用得着擔心什麼吳大人你因病不能起程赴京?”
聽到這話,吳健彰裝出來的呻吟頓時戛然而止,還十分驚訝的向肅順問道:“肅大人,你知道下官和文忠公的事?”
“文忠公的長子林汝舟在京城任內閣侍講,我是內閣學士,時常見面,關係還相當不錯,所以聽他說過吳大人你和文忠公的事。”
肅順笑吟吟的回答,又微笑着說道:“吳大人,我也不瞞你,我來上海時,你組織的會黨成員圍困翁心存派出城的官差,你的孫子挾持翁心存之子爲人質,這些事我之所以沒有向朝廷奏報,其實就是看在文忠公和鏡楓兄(林汝舟字)的面子上。”
吳健彰張口結舌了,另一旁的吳超越則既是驚訝又是好奇,趕緊插口問道:“爺爺,肅大人,文忠公是誰?”
“連文忠公都不知道,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肅順呵斥吳超越。
“我真不知道。”吳超越如實回答,又補充道:“我爺爺也沒對我說過。”
肅順也有些驚訝的去看吳健彰,卻見吳健彰垂着頭不吭聲,心中猜到一些原因,便哼道:“吳大人,你和文忠公的事,你沒有不告訴你的孫子,爲什麼我不想知道,也沒興趣知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如果不是文忠公的眷顧提攜,你豈能有今天?鴉片戰爭後,廣東十三行的商人不是破產就是倒閉,被逼得自殺的都有好幾個,偏偏你可以獨善其身,原因是什麼難道你不知道?”
吳健彰更加沉默,也更加不敢去看肅順,肅順則站起身來,淡淡說道:“吳大人,我走了,明天再來給你送行,去年文忠公身患重疾,卻毅然前往廣西上任,不幸病逝在潮州,我看你的身體文忠公好得多,區區小病,肯定影響不到你起程赴京。這件事因你而起,又因爲你鬧大,我希望還是由你去了結。”
說罷,肅順轉身就走,而吳超越雖然已經從肅順的弦外之意裡聽出他已經看破自己的爺爺是在裝病,卻已然不再首先關心這事,一個勁的只是向吳健彰追問那位文忠公到底是誰?吳健彰卻神情黯然,過了許久纔有氣無力的回答道:“文忠公就是林則徐,大名鼎鼎的林則徐。”
“林……,林則徐?”吳超越徹底傻眼了,許久後才驚叫問道:“爺爺,你認識林則徐?”
“豈止認識?”吳健彰苦笑,說道:“鴉片戰爭那段時間,我一直都是文忠公的通譯,廣州禁菸,虎門銷煙,廣州保衛戰,我都一直跟隨在文忠公身邊,可以算是文忠公當時的一個助手,也多少給文忠公幫了點忙。”
吳超越的三角眼瞪成銅鈴眼了,驚叫問道:“有這事?幫着林則徐廣州禁菸!虎門銷煙!這是多光彩的事啊?爺爺你以前爲什麼一直沒告訴過我?”
“因爲……,我沒那張臉。”
吳健彰神情頹然,回憶着往事,喃喃說道:“當年文忠公到廣州禁鴉片,十三行的商人爲了抱上他的大腿,爭着搶着要給他當通譯,文忠公誰都看不上,卻偏偏挑上了我,後來鴉片戰爭,十三行的富商個個被逼着捐出鉅款充當軍餉,廣東首富伍秉鑑,還被文忠公派人抓捕下獄,押解遊街示衆,惟獨我置身事外,這些是因爲……,都是因爲……。”
“因爲什麼?”吳超越心癢難熬的追問。
“因爲那時候的廣州十三行,我是唯一一個不做鴉片生意的十三行商人。”
吳健彰說了實話,然後又無力的垂下了腦袋,聲音有些哽咽的說道:“我沒保住晚節,沒臉去見文忠公。”
吳超越沉默了,也終於明白買辦爺爺爲什麼始終沒有提起過他和林則徐的關係了,祖孫倆相對無言,許久都沒人再說一句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吳健彰抹了抹眼角,起身說道:“孫兒,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肅順既然故意在我面前提起了林文忠公,又提起文忠公和我那些陳年舊事,說明他已經看出我是在裝病了,故意給我警告,也是好意給我警告,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得去一躺京城,儘量的爭一爭,也多少做點對得起文忠公的事。乘着現在你還是自由身,快回租界去吧,情況不對你就去香港找你父親,用不着管我。”
吳超越嘴脣動了動,又猶豫了一下,吳超越這才咬着牙齒說道:“爺爺,我和你一起進京,去幫你和洋人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