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朝廷治下的海關腐敗程度和管理之混亂是現代人無法想象的,兩百多年甚至都沒有制定一個統一的徵稅標準,百分之四的正稅、估值徵稅和臨時決定稅率的比例徵稅三種收稅制度並行,到底按那種標準收稅完全是看商船向海關官吏行賄多少決定。史料記載,曾經有一艘英國商船進港,海關丈量人員先是從船頭量到船尾,一經賄賂,馬上就改爲從前桅量到後桅,然後本應該收稅兩千兩,但商船的船主再行賄賂後,又馬上變成了區區五百兩。
因爲如此,朋友們該知道老吳家爲什麼這麼有錢了吧?同樣也是因爲如此,再加上吳健彰的做帳天才,雖然明知道吳健彰在海關稅銀上肯定手腳不會乾淨,但翁心存領着十幾個錢糧師爺查了兩天兩夜的帳,卻楞是找不到吳健彰貪污稅銀的半點蛛絲馬跡。同時不管翁心存如何的威逼利誘,海關衙門的其他官吏都死活不肯鬆口提供吳健彰貪污的證據——這點倒不是吳健彰在海關衙門太得人心,而是油水豐厚的海關衙門實在是太髒了,髒到那怕是一個編外僕役都手腳嚴重不乾淨的地步,都怕拔出蘿蔔帶出泥,自然也不敢輕易出賣帶着他們發財知道他們所有底細的吳健彰。
吳健彰的貪污證據找不到,老吳家勾結洋人傳教建廠的證據卻是一抓一大把,親眼目睹吳超越在碼頭上幫洋人傳教的目擊證人要多少有多少,吳超越慫恿洋人四處告狀的證據找不到,但吳超越與英商比利簽定合資建廠合同卻輕而易舉的在吳超越的臥室裡找到,中英文一式兩份的合同上還有吳超越的親筆簽名,算得上是鐵證如山,不容反駁。
鑑於這兩點,翁同龢抓住機會向父親進言,建議翁心存先派人把吳健彰祖孫押解進京,讓海關衙門的官吏知道吳健彰已經死定,不敢心存僥倖,容易各個擊破逼迫他們交代吳健彰的貪污罪行。而人品比兒子好得多的翁心存不知寶貝兒子的真正打算,還覺得翁同龢的建議合理有效,便很快就決定安排人手把吳健彰祖孫先行押解進京,徹底粉碎海關衙門其他官吏的僥倖心,然後再慢慢徹查吳健彰的貪腐罪行。
順便說一句,翁同龢也還算有點良心,又指出上海本地官員差役未必靠得住,建議翁心存派遣一個戈什哈帶隊,率領一些松江本地的綠營兵押解吳健彰祖孫進京,把可靠人手儘量留在上海查案。翁心存覺得有理,同樣一口答應,卻絲毫不知這是寶貝兒子在給他準備替死鬼,準備把押解不力導致犯人被仇家殺害的黑鍋推給松江綠營兵。
經過一天時間的匆忙準備後,在被關了三天多時間後,吳家祖孫終於得以走出骯髒柴房,然而不等吳健彰和吳超越看清楚外面的情景,又馬上被強換了兩身囚衣,戴了腳鐐手鍊押出海關衙門,架上被綠營兵嚴密看守的囚車鎖好。收到消息前來送別的吳健彰小妾和吳府管家在海關衙門外哭哭啼啼,卻連靠近囚車和吳家祖孫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吳健彰也只能是大聲喊話,讓管家和幾個比孫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老婆好生看家,等候吳超越的父親吳曉屏從廣東趕來主持家事,幾個小妾和管家都哭泣着答應。
再接着,圍觀的人羣中又出現了劉麗川的身影,大聲喊道:“爽叔,超越,你們放心,我會帶着人跟你們走,送你們去京城。”
吳健彰含淚點頭答應,然而袁祖悳麾下的衙役卻馬上拿出了水火棍把已經失去了靠山的劉麗川趕走,同時正在現場的袁祖悳也飛快拿定主意,決定讓已經和劉麗川翻臉成仇的周立春出手,纏住劉麗川不給他保護吳家祖孫進京的機會。
這時,翁心存帶着他的寶貝兒子翁同龢也走出了海關衙門,還直接走到了吳健彰的面前,彷彿很是抱歉對吳健彰說道:“吳大人,得罪了,聖令在身,本官不得不依旨行事。你們放心,本官已經交代過押解你們的戈什哈,讓他在路上一定好生照顧你們,不會讓你們在路上受罪。”
已經吃過虧上過當,不敢再相信這些口蜜腹劍的所謂清流,但吳健彰還是連聲道謝,翁同龢則微笑說道:“吳大人不必客氣,刑部的周尚書與我家是世交,我會寫道書信給他,請他吩咐刑部大牢也好生照顧你們,款待你們。”
吳健彰這次連聲都不敢吭了,雙腿還不由自主的有些顫抖,翁同龢十分滿意這恐嚇效果,又微笑着轉目去看大仇人吳超越,然而令翁同龢失望的是,吳超越不但還是沒有半點恐懼神色,看向他的目光中還盡是冰冷,翁同龢心中惱怒,暗罵:“王八蛋,祝你死無葬身之地!”
吳超越這麼做當然不是裝酷,更不是什麼成竹在胸,而是吳超越太清楚翁同龢的僞君子德行,知道求饒低頭無用,索性就乾脆強硬到底。然而吳超越還是稍微低估了一些翁同龢的陰險性格,儘管押往京城應該走西門出城,先到蘇州上船再走運河進京,但爲了羞辱吳家祖孫,翁同龢卻又向翁心存提議,建議讓裝載吳家祖孫的囚車走鄰近的東門出城,讓東門外的外洋碼頭上那些工人看看學洋教是下場,然後再繞行趕往蘇州,以收警醒之效。
翁心存當然知道這是寶貝兒子想要讓吳家祖孫多受一些羞辱,但兒子畢竟是兒子,翁心存還是一口答應了翁同龢的要求,吩咐帶隊押解吳家祖孫的戈什哈按兒子的建議行事,又在翁同龢和袁祖悳的一再邀請上,登上東門城樓,居高臨下欣賞押解吳家祖孫經過碼頭示衆的效果。
就這樣,衆目睽睽中,曾經在上海風光不可一世的吳家祖孫就這麼被押出城了,戴着沉重的鐐銬關在囚車裡被押出城了,祖孫倆都是一樣的乾瘦如柴,年過六旬的吳健彰還鬚髮花白,在鐐銬囚車的襯托下一起顯得無比的淒厲悽慘,讓被擋在路邊的幾個吳健彰小妾和吳府下人忍不住發出一陣接一陣的痛苦號哭,也讓圍觀的上海百姓議論紛紛,對着吳家祖孫的囚車不斷指指點點,叫好者有之,同情也有相當不少。惟有城牆上的翁同龢和袁祖悳是面帶笑容,笑得還一樣的開心。
出了東門就是黃浦江的外洋碼頭,原本吳超越還指望能有幾個洋人朋友過來慰問自己,然而令吳超越失望的是,此時此刻的外洋碼頭上不但看不到半個洋人,還連一艘懸掛外國國旗的洋船都沒有,只有衆多的碼頭工人在探頭探腦的張望。而讓吳超越哭笑不得的是,他又清楚看到,有好幾個碼頭工人竟然還在胸前畫着十字,似乎在祈禱上帝保佑指領他們接受西方文化的吳超越。
路旁人羣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上次差點就被吳超越佔到便宜的周秀英扛着魚具站在路旁,雖然俏麗的臉龐上還是毫無表情,但吳超越卻又清楚看到,她的目光已經不再那麼冰冷,還帶着那麼一點同情愧疚。與吳超越的目光相撞後,周秀英抿了抿了櫻桃小嘴,突然向吳超越點了點頭。
“她向我點頭做什麼?”吳超越一度有些糊塗,但馬上又醒悟了過來,暗道:“難道她的意思是,我那道血書,她已經順利替我送到洋神父手裡了?”
想到這點,吳超越趕緊又向四處張望,尋找應該出現的洋人朋友,但依然卻還是一無所獲,吳超越的心裡也忍不住再次大失所望,暗道:“洋鬼子果然靠不住,相信他們會這麼賣力的給我幫忙,我還真是天真!”
“嗚————!”
突然傳來的蒸汽汽笛聲代替吳家祖孫,吸引了所有周邊衆人的目光,讓吳超越也跟着衆人扭頭循聲看去,卻見黃浦江的濃煙滾滾,似乎正有這個時代最爲先進的蒸汽風帆混合動力洋船向上海碼頭駛來,然後不等衆人醒悟過來,遠處又接二連三的傳來汽笛聲,更多的濃煙也出現在了衆人的視野中。
吳健彰和吳超越祖孫都是識貨的人,知道這個時代的蒸汽船主要是洋人軍隊所用,還很少有商用蒸汽船,來往於上海碼頭的外洋商船也基本上都是全靠風力的帆船,突然出現這麼多蒸汽船還是吳健彰接掌上海海關以來的第一次,也因此都大吃了一驚。而城牆上的翁心存和翁同龢父子卻是連蒸汽船都沒有見過,聽到汽笛聲更是雙雙臉上變色,一起驚叫道:“那是什麼聲音?爲何如此巨大?”
“欽差大人不必害怕,這是洋人的噴火鐵甲船聲音。”旁邊好歹見過幾次蒸汽船的袁祖悳安慰,然後也同樣十分奇怪的說道:“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噴火鐵甲船開進黃浦江?出什麼事了?”
無數道驚奇的目光注視中,六艘冒着濃煙的明輪蒸汽風帆和十幾艘大型帆船先後出現在衆人視野中,六艘明輪蒸汽船都是軍艦,其中兩艘懸掛美國國旗,兩艘懸掛法國旗幟,另外兩艘則懸掛英國米字旗,餘下那十幾艘大型帆船則全都是裝備着火炮的武裝商船,大模大樣的在上海東門外的黃浦江水面上一字排開,然後又是一聲汽笛鳴響,六條蒸汽船和十幾條武裝商船一起打開船舷上的炮窗,將上百門火炮推出船舷,黑洞洞的炮口直接對準上海東門。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吳健彰和吳超越祖孫才一起反應過來,一起慘叫道:“快跑啊!不好了!洋人要開炮攻打上海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