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加入吳超越的幕府,爲了表忠心建聲望,郭嵩燾當然很願意爲吳超越當牛做馬出省辦差,然而一聽吳超越說是要自己去嶽州勸說老朋友魁朕,郭嵩燾卻一個腦袋兩個大,不得不老實交代,說道:“吳撫臺,在下得先你道一個罪,這件事在下沒把握,很有可能辦不成。”
“爲什麼?”吳超越很奇怪的問道:“你和魁朕魁臬臺不是朋友嗎?應該很好說話啊?”
“就是因爲在下和魁朕認識,對他了解頗多,所以纔沒把握。”
郭嵩燾哭喪着臉說道:“魁朕人是不錯,打仗能打敢拼,沒什麼花花腸子,絕對算是個耿直人。但他最要命的一點就是太耿直了,眼睛裡不揉半點沙子,認死理從不退讓,多小的事他只要看不順眼,就一定會爭辯到底,非得要你改過來,從不做半點讓步。因爲這點,他簡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同僚上司。”
“所以在下這次真沒把握。”郭嵩燾十分無奈的說道:“這件事魁朕是依國法辦事,佔着理,拿朝廷和洋人簽訂的條約,叫魁朕不傷害那幾個洋人容易。可是要他直接放人,別再和駱撫臺繼續糾纏下去,在下真沒把握做到。”
“沒關係,你去儘量試一試,實在辦不成我也絕對不會怪你。駱撫臺和雖然沒見過幾面,但互相之間合作還算愉快,將來還需要互相仰仗的地方也還多,能拉他一把我當然要儘量拉,就算拉不了也不能見死不救。”
“但你記住,那些銀子你別說是我出的,就說是漢口的洋人聽說同胞被捕,擔心他們在嶽州的情況,湊了這筆銀子給魁朕,請魁朕好生照顧那三個洋人,任由魁朕支配。不然的話,以駱撫臺那種兩袖清風的牛脾氣,一旦知道了我替他出了銀子,肯定還得反過來不高興。”
推託不過,帶着吳超越的囑託和吳超越的養廉銀子,郭嵩燾終於還是十分無奈的上路了,隨着黃勝派出的通商局翻譯乘船直往嶽州而來,好在距離不遠又是全程水路,才用了兩天多點時間,郭嵩燾一行就順利抵達了洞庭湖畔的嶽州城,迅速見到了故交湖南按察使魁朕魁臬臺。
和郭嵩燾猜測的一樣,性格憨直的魁朕果然遵守了滿清朝廷和英法等國簽訂的條約,按照條約規定只是把孟鎮升和麥都思等人拘捕關押,並沒有拷打殺害,也在郭嵩燾的要求下,答應給予三個洋人一定優待,等待滿清朝廷下旨處置。
制止魁朕虐待殺害洋人的事倒是辦得蠻順利,再接下來的事就不是那麼好辦了,郭嵩燾纔剛叫人擡上吳超越的一千兩養廉銀子,魁朕馬上就明白郭嵩燾此來絕不止是爲了制止自己濫殺洋人一個目的,也馬上就黑着臉問道:“筠仙,你這是什麼意思?給我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魁朕兄,你別誤會,小弟這可不是向你行賄。”郭嵩燾趕緊解釋道:“是這樣,漢口的洋人聽說他們的同胞被你拘捕後,擔心那三個洋人在嶽州的飲食起居情況,就湊了這筆銀子讓我帶來,請你代爲照顧他們的同胞。具體如何使用,任你支配?”
“洋人也會給送我銀子?”魁朕的語氣中仍然充滿警惕,說道:“筠仙,洋人叫你給我帶來銀子,是否還有什麼要求?”
“沒有,絕對沒有。”
郭嵩燾趕緊大搖其頭,先請魁朕放心收下銀子,然後才說道:“魁朕兄,說正事,按照朝廷的規矩,你抓捕的這三個洋人,應該移交給最近的洋人領事館處置,但現在距離嶽州最近的洋人領事館也在上海,路上還有長毛阻隔,官船根本無法通行,想讓魁朕兄你派人把這三個洋人押到上海,明顯不現實。”
“所以魁朕兄,我的建議是這樣,你不妨把這三個洋人先押到漢口,交給那裡的通商局,讓他們負責僱傭洋船,押解三個洋人送往上海。你如果不放心,也可以派你的人陪同押解,確保這三個洋人能押到上海執行朝廷律令,你看如何?”
“魁朕兄,小弟這也真的是爲了你好,三個洋人的問題如果不趕快解決,漢口那邊的洋人等不及鬧騰起來,肯定又要朝廷允許洋人在漢口也建立領事館。朝廷裡對洋人態度你也知道,一向都是恨不得眼不見爲淨,到時候洋人鬧事,事端又是因魁朕兄你而起,朝廷和皇上一旦誤會,只怕於兄長你的仕途前程就有些不利了。魁朕兄,你說是不是?”
還別說,郭嵩燾的出色口才還真打動了魁朕,考慮到自己將來還有布政使、巡撫、總督和軍機大臣、內閣大學士可以升遷,魁朕的確不願意鬧到因此要在漢口建立洋人領事館的地步——那肯定會毀了魁臬臺的仕途前程。所以盤算了半晌後,魁朕難得做出些讓步,說道:“筠仙說得是有道理,這樣吧,我這就上摺子請旨,只要朝廷答應,我馬上就派人把洋人送到漢口交給那裡的通商局,僱洋人的船送到上海,不給洋人乘機鬧事的藉口。”
說罷,急脾氣的魁朕還真的馬上叫來幕僚師爺代筆寫摺子,郭嵩燾見了暗喜,忙乘機說道:“還是魁朕兄通情達理,不過魁朕兄,小弟還得勸你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和駱撫臺同省爲官,何必爲了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你死我活,鬧到連駱撫臺的巡撫衙門官船都給扣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多好?”
郭嵩燾不提駱秉章還好,纔剛提起駱秉章,窩着一肚火的魁朕馬上就是氣不打一處來,憤怒說道:“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駱秉章身爲一省巡撫,知法犯法,違背朝廷律令私自攜帶洋人深入內地,在湖南省城中招搖過市,這叫雞毛蒜皮的小事?”
“魁朕兄,你怎麼又鑽牛角尖了?”郭嵩燾叫苦,趕緊告罪道:“是小弟口誤,這事很大總行了吧?但不管多大的事,你何必一定要繼續鬧大?按察使扣押巡撫衙門官船,還抓了巡撫衙門的差役,傳揚出去馬上就是朝野震驚,難以收場,以後你與駱撫臺如何相處,又如何能在湖南和駱撫臺同省爲官?”
“不能相處就不處,我巴不得不和他處!”魁朕無比耿直的說道:“我就不信了,私攜洋人深入內地這麼大的一件事,朝廷還能包庇他駱秉章?摘掉了他駱秉章的烏紗帽,我也用不着和他同省爲官!”
“魁朕兄,你這是何苦又何必呢?”
郭嵩燾算是拿魁朕無招了,近乎哀求的說道:“魁朕兄,請你仔細想想,駱撫臺在這件事上確實有錯,可是這麼多年來,駱撫臺爲朝廷和爲湖南做了多少事?沒有駱撫臺的辛苦支撐,曾部堂和江撫臺他們那來的軍餉糧草供養湘軍和楚勇,帶着湘軍、楚勇出省平叛?駱撫臺對朝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堅持一定要彈劾他,朝廷真要是把他的烏紗帽給摘了,湘軍和楚勇怎麼辦?朝廷平定長毛的大計怎麼辦?”
“沒有駱屠夫,難道還要吃帶毛豬了?湘軍和楚勇是他駱秉章一個人供養的?是全湖南的百姓!爲了供應湘軍、楚勇出省平叛,湖南百姓這些年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怎麼單單就變成他駱秉章一個人的功勞了?”
郭嵩燾的苦苦哀求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相反還讓魁朕忍不住生出了警覺,向郭嵩燾問道:“筠仙,你是不是來給駱秉章當說客的?我老實告訴你,我這次一定要和駱秉章拼個你死我活,你想給他說客,別怪我不認你這兄弟!”
“魁朕兄,你想到那裡去了?我和駱撫臺連話都沒有說過,那會給他當說客?”郭嵩燾喊冤。
“那你這些銀子那裡來的?”魁朕指着郭嵩燾帶來的銀子狐疑問道:“這些銀子,真是漢口那些洋人出的?洋人就那麼大方,能爲他們的朋友出這麼多銀子?”
“魁朕兄,你怎麼變得這麼多疑?這些銀子不是洋人出的,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家裡有幾分幾兩銀子,難道你不知道?還能懷疑是我拿銀子賄賂你?”
家境平平的郭嵩燾大聲喊冤,魁朕卻疑心更甚,又追問道:“說,是不是駱秉章拿這些銀子來收買我?想堵我的嘴,放他的人?”
“不是,不是,魁朕兄你別誤會,這些銀子不是駱撫臺的。”
“真不是駱秉章的?咦,怎麼還是官銀?”
郭嵩燾的辯解仍然還是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且還讓滿懷狐疑的魁朕打開了銀箱檢查,注意到了那些成色明顯不俗的銀子,再隨手拿起一錠銀元寶細看後,魁朕又馬上驚訝的發現那錠銀子竟然打着湖北藩司的印花,證明銀兩出自湖北藩庫。
驚訝之餘,魁朕不由疑心更盛,又問道:“筠仙,你這銀子怎麼是湖北藩庫的銀子?這種省庫之銀,應該是用來上交國庫或者發放官員俸祿用的,洋人湊銀子請我代爲照顧那三個洋人,怎麼給我的是湖北藩司的庫銀?”
郭嵩燾更加無法回答了,只是懊悔自己太不小心,沒有提前注意到送給魁朕的銀子都是民間罕見的湖南藩司庫銀,也沒能搶先提醒吳超越改正。
“筠仙,你怎麼不說話?這銀子到底是那裡來的?”魁朕大聲喝問。
“這……。”郭嵩燾盤算了半晌,這纔想出了一個不錯的藉口,忙說道:“哦,想起來了,是這樣,洋人用的外國銀元,拿出來的也是外國銀元,我怕洋元在湖南不好使,出發前特地請吳撫臺的帳房把銀元換成了銀子,結果湖北巡撫衙門的帳房可能就把吳撫臺領到的養廉銀子換給了我。”
魁朕還是不信,眨巴着憨直的眼睛盤算了片刻後,魁朕還又突然吼道:“來人,拿封條來把這箱銀子封了!擡到後堂去好生看管!”
左右親兵唱諾,立即上前關箱子貼封條,郭嵩燾見了大驚,忙問道:“魁朕兄,你這是要幹什麼?”
“封存證據!”魁朕虎聲虎氣的說道:“筠仙,別怪我不夠朋友,是你這銀子來得太古怪,我必須封存起來上交朝廷,請朝廷詳查這筆銀子的真正來源!”
“魁朕兄,你怎麼連我都信不過?你忘了當初洞庭湖大戰長毛時,我和你並肩殺賊,同生共死,情同手足,這會怎麼連我的話都不信了?”
郭嵩燾大聲的話始終沒能打動魁朕,打着湖北藩司火印的銀子始終還是被魁朕當做涉嫌行賄的證據封存,別無選擇之下,辦砸了差使的郭嵩燾也只能是趕緊返回住所,寫信向吳超越請罪,請吳超越拿主意決定如何處置。
很巧,就在同一天晚上,駱秉章也派人送來公文,畢恭畢敬的邀請魁朕移駐省城,擺明車馬向魁朕認罪服輸,然而人證物證在手的魁朕卻傲嬌拒絕,藉口嶽州這邊還有軍務需要處理,不肯領駱秉章的人情,耐心只是等候滿清朝廷的答覆。
郭嵩燾的書信送回吳超越的面前時,咋舌於魁朕的火暴憨直脾氣之餘,吳超越難免慶幸自己行事還算慎密,早早就編好了洋人出銀子的藉口,沒讓政敵抓到直接把柄。迅速安排好了各種補漏後,吳超越這才親自提筆給郭嵩燾寫了一道簡短書信——你已盡力,我心甚慰,回來吧。
收到了吳超越的答覆,見吳超越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鬆了一口氣的郭嵩燾趕緊辭別了魁朕返回湖北,然而郭嵩燾前腳剛走,魁朕後腳就把這個可疑事件寫成奏摺,用驛站發往京城,要求滿清朝廷派人查辦這事,還十分聰明的提出了一個質疑——湖北與湖南兩省巡撫,是否有聯手把持湖廣的嫌疑?
在此期間,真心想要保住駱秉章的花沙納也終於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上了一道摺子奏報駱秉章私攜洋人深入內地一案,奏請將駱秉章暫時停職,由布政使徐有壬暫時代理巡撫一職,待自己查清駱秉章一案後再奏報滿清朝廷處置。
“儒齋,老夫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老夫查你,還可以能幫就幫,能補就補,真要是換了朝廷派人查辦,你的麻煩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