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吳超越關心湖北的秋糧收穫大事,曾國藩同樣也在關心這個問題,曾國藩還直接派人探明,沒有遭到太多戰亂破壞的湖北西北部幾個州府,今年的年景都非常不錯,其中安陸、宜昌和荊門兩府一州居然還是豐收,餘下的幾個府即便不算大熟,每畝田也能多收上三五斗糧食,整體情況即便在太平歲月也可以算是個不錯的年景。
心中有了底,理髮匠老師當然是毫不猶豫的向忤逆門生伸手要糧食了,尋思就算不能再象以前那麼敲詐勒索,僅憑師生之情,從忤逆門生手裡弄到五六萬石糧食也應該在情理之中。而討要軍糧的書信送到吳超越的面前後,吳超越只盤算了不到三分鐘,馬上就帶着書信直奔坐落在城內西南角的湖廣總督府,向官文請示應該給曾國藩多少糧食。
得知了吳超越的來意,官文當然是滿腹不解,疑惑的向吳超越反問道:“慰亭,你的湖北巡撫,湖北的錢糧歸你管,你老師要軍糧,你自己不拿主意,跑來問老夫做什麼?”
“伯父,小侄也是爲了大局着想,所以纔來向你請示。”
吳超越嘴巴象抹了蜜一樣的甜,振振有辭的說道:“不錯,按照朝廷制度,湖北的錢糧理應是由小侄管理,但伯父你畢竟是湖廣總督,我朝因爲督撫不和而貽誤國事者屢見不鮮,現今長毛猖獗,朝廷內憂外患,小侄與伯父你爲了替聖上分憂,爲國家解難,更應當團結一致,齊心協力。”
“今年託皇上洪福,湖北西北諸州縣秋糧收穫還算不錯,但是朝廷地方、省內省外,到處都奇缺錢糧,伯父你麾下的督標和兩湖綠營更是絕不能斷糧斷餉,所以曾部堂雖然是小侄的老師,但是他向小侄伸手討要錢糧,爲了湖廣兩省的督撫團結,也爲了確報伯父你的督標和湖廣綠營錢糧供應,於情於理,小侄都應該向稟報此事,向你請示如何應對。畢竟,伯父你纔是湖廣總督,湖北湖南唯一的頭品大員。”
無比滿意吳超越對自己的恭敬尊崇,官文倒也露出了一點開心微笑,笑着斥責道:“真是什麼事都要老夫替你操心,也罷,說說你手裡的錢糧情況,讓老夫替你看看,能給你老師多少軍糧。”
吳超越眼皮都不眨的背出了目前手裡的錢糧總帳,然後又無比恭敬的說道:“伯父,湖北今年的上半年連遭戰亂,小侄的意思是,湖南秋收給了我老師多少軍糧,湖北給一半也應該差不多了。”
“那湖南給了你老師多少軍糧?”官文隨口反問。
“這……。”吳超越面露難色,苦笑說道:“伯父,小侄是湖北巡撫,怎麼能知道湖南的錢糧情況?湖南給了我老師多少軍糧,你應該問你的幕僚師爺啊?湖南在湖北南面,秋收比湖北做,駱撫臺那邊,應該已經把錢糧帳目報給了吧?”
官文的臉色有些變了,因爲在不知不覺間,官文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該天殺的湖南巡撫駱秉章,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就從來沒有向他奏報過湖南的錢糧情況!心中暗恨之下,官文強笑道:“不必問了,駱撫臺不象你那麼多事,什麼事都要向老夫請示,所以湖南那邊給了你老師軍糧,我也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小侄冒昧,請伯父恕罪。”吳超越滿臉的誠惶誠恐,還慚愧的低下了頭——然後嘴角邊自然出現了一點奸毒笑意。
結果也不出吳超越所料,逐漸對曾國藩和駱秉章生出不滿的官文盤算了一下後,一揮手就說道:“回信給你的老師,就說是我的意思,湖北今年屢遭戰亂,餓殍遍野,流民滿地,急需賑濟安撫,湖北具體能給他多少軍糧,等我和你仔細商量之後再說。”
“這……。”吳超越面露難色。
“怎麼?連伯父的話都不聽了?”官文對吳超越的臉色也有一些不善了。
“小侄不敢,小侄不敢,小侄這就這麼給老師回信。”
吳超越趕緊戰戰兢兢的答應,官文的臉色這才重新放緩,又衝吳超越呵斥道:“賢侄,不是伯父說你,你是湖北巡撫,封疆大吏,二品大員,遇事要有主見,不要象駱撫臺一樣,事事處處都聽老師擺佈,那叫沒出息!”
“是,是,小侄一定銘記伯父教誨。”吳超越再次連聲答應,心裡盤算的卻是是否應該設法讓自己的理髮匠老師知道官文說的這些話,只不過考慮到理髮匠老師的老奸巨滑,吳超越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事情做過了頭,說不定就會暴露了天機。
即便不願把事做得太絕,吳超越卻還是按照官文的要求給曾國藩回了信,表示現在暫時還不能給湘軍提供糧草——吳超越不是不知道輕重,故意想讓湘軍斷糧,而是吳超越早已秘密調查了駱秉章在秋收後爲湘軍提供的糧草大概數目,知道湘軍那邊暫時不可能缺糧,並不急需,吳超越當然也不想立即去填自己老師那個無底洞一般的胃口。
可想而知曾國藩得到忤逆門生答覆後的精彩表情,當着幾個心腹的面,曾國藩直接把書信撕了一個粉碎,砸了桌子坐下來半天都沒有吭聲,過了許久纔在幾個心腹幕僚小心翼翼的要求下,把書信的內容告訴給了劉蓉等人。
在這件事上,吳超越唯一失算的一點就是忘了有可能會引火燒身,知道了書信的大概內容後,劉蓉和郭嵩燾等人不但沒恨上官文,相反還一致認定這是吳超越的無恥藉口——因爲按照滿清朝廷的規矩,除非是兼使巡撫職權,否則偏重軍事的總督對地方財政只有監督權和知情權,並不能直接干預和控制地方財政。所以有權力直接控制湖北錢糧的吳超越說什麼要和官文商量後再給湘軍糧草,純粹就把官文拉出來當擋箭牌,官文是否知道這件事都還是一個大問題。
痛恨之下,劉蓉乾脆向曾國藩建議道:“大帥,反正你和官制臺也算有點交情,要不你乾脆直接寫封信給官制臺,問問他是否有這件事?如果真是吳超越找的藉口,看他吳超越到時候怎麼回答?!”
“問了又有什麼用?”曾國藩悶聲悶氣的回答道:“且不說這麼做是直接越權,就算問清楚了又能怎麼辦?上摺子彈劾那個小混蛋故意斷湘軍的糧草?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本帥教導無方,教出了這麼一個混帳學生,看本帥和那個小混蛋師生反目的笑話?”
劉蓉閉上了嘴巴,曾國藩則揮了揮手,神情無奈的說道:“不給就算了吧,好在我們現在也不缺軍糧,這筆帳本帥先記着,等以後再慢慢找他算就是了。”
“大帥,不能等以後,這筆帳越早算越好。”羅澤南陰陰的說道:“不然的話,大帥你越是忍氣吞聲,吳超越就越是囂張跋扈,今後我們還想向他伸手討要武器錢糧,那就只會越來越難。所以,現在最好是馬上給吳超越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讓他知道馬王爺究竟有幾隻眼。”
曾國藩又不吭聲了,其實曾國藩想收拾忤逆門生也很簡單,經過幾番苦戰,湘軍已經拿下了九江外圍的城子鎮、小池口和瑞昌縣等太平軍外圍據點,合圍了九江太平軍,又在水戰中打敗了太平軍的水師,把太平軍水師攆到了鄱陽湖對面的湖口去駐紮,打開了水師直抵南昌戰場的水上道路。曾國藩只要橫下了一條心讓水師單獨南下去救南昌,太平軍水師就很可能會乘機進兵湖北,收拾目前水上力量無比薄弱的忤逆門生!
但是很可惜,這麼做實在太危險,用兵以謹慎見長的曾國藩雖然幾次動了這個念頭,都下不定這個冒險決心。即便現在忤逆門生又抽了曾國藩這個老師一巴掌,曾國藩仍然還是不敢冒這個險。
這時,羅澤南又提議道:“大帥,就下官所知,監管湖北的湖廣道御史富阿吉,與胡貺生(胡林翼)很有一些交情,要不請胡貺生讓富阿吉出面,參他吳超越一本如何?”
“沒有把柄,拿什麼參他?”曾國藩想都不想就回答道:“還有,就算真能拿到什麼把柄憑據,那個小混蛋背後也站着肅順和********載垣,富阿吉未必敢爲了胡林翼得罪這兩個大人物。”
說罷,曾國藩又恨恨的補充了一句,“尤其是肅順,那小子是出了名的心胸狹窄愛護短,富阿吉敢參他視爲心腹的吳超越,他反過手就能把富阿吉捏死!”
忘了吳超越在朝廷裡還有肅順這個強硬靠山的羅澤南訕訕閉口,另一邊劉蓉卻陰陰說道:“大帥,彈劾一省巡撫確實非同小可,不能草率行事,但如果對吳超越身邊的親信心腹下手,攻其必救之人,不但影響小,得手希望大,還同樣可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曾國藩驚訝擡頭來看劉蓉,眼珠子亂轉了片刻後,曾國藩向劉蓉問道:“孟容先生的意思是,對……,對趙烈文下手?”
“不錯!就是趙烈文!”劉蓉斬釘截鐵的回答,說道:“軍務方面,吳超越麾下的能人倒是甚多,但是文事民政方面,吳超越唯一可以仰仗的得力助手就是趙烈文,沒有趙烈文,吳超越就是想把湖北的民政理順都難如登天!失去趙烈文,吳超越等於就是失去一隻胳膊!而且趙烈文只是一個掛着六品虛銜的幕僚師爺,彈劾他不但容易,肅順和載垣這些人也絕不會保他!”
想起趙烈文當初爲忤逆門生寫那道《討粵賊檄》,又想起忤逆門生到了湖北後對自己的種種不敬不恭,曾國藩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只稍一盤算就問道:“用什麼罪名彈劾趙烈文?”
生性輕佻的趙烈文在平時也確實有不少把柄給別人抓,所以劉蓉想都不想就答道:“把持湖北政務,獨斷專行,架空巡撫,嫖妓窩娼,勾通洋夷,這些都是實打實的現成罪名。還有他替吳超越掌管的錢糧帳目,也應該有問題!”
知道忤逆門生忙於軍務和洋務,民政上的事幾乎都是交給趙烈文辦理,只要是趙烈文擬就的政令公文,忤逆門生就只管簽名用印,曾國藩倒也不怕滿清朝廷派人下來調查。所以只稍一盤算,曾國藩就又問道:“富阿吉遠在京城,不可能知道趙烈文這種小人物,他出手不方便,讓誰上摺子彈劾?”
劉蓉先是提議讓湖北綠營副將鮑超當這個惡人,曾國藩卻大搖其頭,說自從楊定國被就地正法後,鮑超已是自己安插在湖北的最大棋子,讓他出面幹這種事實在太過浪費。劉蓉無奈,只能是改口說道:“那就叫湖南的官員出面彈劾,湖南官員爲我們押送糧草軍需,來回都要經過武昌府城,期間知道趙烈文的惡行具表彈劾也屬正常。而且湖南官員彈劾趙烈文,可以經駱秉章之手直接送到京城,繞開吳超越免得節外生枝。”
曾國藩這才點頭同意,結果也是湊巧,最近一次給湘軍送來湖南糧草的領隊官員正好是掛着嶽州府同知官銜的湘軍將領王勳,一向都對曾國藩十分忠心,曾國藩便當即親自修書一封與王勳,授意王勳上表彈劾吳超越最得力的走狗趙烈文,還親自給趙烈文定了一個罪名——湖北第一劣幕!
收到了曾國藩的書信後,忠心聽話的王勳當然是馬上就提筆寫了一道奏章,走程序先送到了湖南巡撫駱秉章的衙門裡,請駱秉章轉奏到京城。然後也很自然的,彈劾趙烈文把持湖北巡撫衙門的這道摺子,首先是被把持湖南巡撫衙門的左宗棠看到。
做爲駱秉章的參謀長,左宗棠當然早就聽說過吳超越身邊也有一個參謀長叫做趙烈文,還一眼看出王勳的彈劾是項莊舞劍,真正目標是趙烈文身後的吳超越,更立即猜出王勳的這道彈劾摺子其實是出自曾國藩的授意——不然王勳吃多了會管湖北的閒事?所以左宗棠也沒敢怠慢,馬上就把這道並不緊要的摺子送到了駱秉章的面前,請駱秉章決定是否轉發送往京城。
“伯涵這是搞什麼名堂?吳超越是他門生,還連字都是他賜的,他怎麼還和吳超越鬥得這麼厲害,連砍吳超越臂膀的狠招都用出來了?”
和左宗棠一樣,老奸巨滑的駱秉章同樣一眼看出這道摺子的背後是曾國藩在整治學生,也頓時的大皺眉頭,抱怨道:“麻煩了,扣下這道摺子得罪曾伯涵,不扣這道摺子開罪吳慰亭,他們師生打架,把我夾在中間左右爲難,麻煩,麻煩。”
抱怨完了,確實左右爲難的駱秉章只能是向左宗棠問道:“季高,你看怎麼辦?是否出面調和一下他們師生之間的矛盾?”
“撫臺,千萬不能這麼做。”左宗棠警告道:“曾部堂指使王勳出手彈劾吳超越的得力助手,明顯是不想和吳超越公然撕破臉皮,他出面調和,等於就是把窗戶紙捅破,讓他們師生之間的矛盾直接公開化,他們兩家不但不會謝你,反倒還會一起恨你。”
“言之有理。”對左宗棠言聽計從的駱秉章大點其頭,眉頭也皺得更緊,說道:“麻煩,麻煩,這事真不好辦,真不好辦啊。”
皺眉盤算了許久後,駱秉章還是很無奈的下定決心,吩咐道:“季高,按規矩,把這道摺子交給驛站呈報京城。”
“撫臺,這是不是過了?”性格秉直的左宗棠問道:“吳超越從未開罪於你,你無緣無故的幫曾部堂整治他,這是不是……。”
“慰亭他會知道我的苦衷。”駱秉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說道:“我如果不把這道摺子呈上去,等於就是得罪多年好友曾伯涵,還有一大堆目前至關重要的湖南將領。事情即便鬧大,慰亭也會知道我是被迫順水推舟,即便因此會對我生出一些不滿,也不會因此恨我入骨。兩害取其輕,我只能這麼做。”
嘆罷,駱秉章又低聲吩咐道:“找個和吳超越有聯繫的人,把這事秘密捅給他,讓吳慰亭先有一個準備。”
左宗棠也知道駱秉章必須要讓着在湖南影響力很大的曾國藩,即便覺得這麼做太過分,也還是無可奈何的把彈劾摺子通過驛站送到了京城,又通過通政使司轉呈進了軍機處。而此刻滿清軍機處早已是物是人非,鬥不過肅順的祁寯藻已經負氣辭官,鬼子六也因爲給他死鬼老孃爭封號直接得罪了咸豐大帝,被攆出了軍機處回家面壁思過,軍機處羣龍無首,一直記掛着與吳超越仇怨的軍機大臣穆蔭爲了出口惡氣,便毫不客氣的把摺子呈到了咸豐大帝面前。
如果不是吳超越前不久纔剛在名譽上湖北境內的太平軍肅清,對吳超越這段時間表現不算太滿意的咸豐大帝可能就直接下旨砍趙烈文的腦袋了,但也正因爲吳超越這段時間剛有點表現,咸豐大帝便也給吳超越留了點面子,決定把摺子轉給湖廣總督官文,讓官文負責調查這件事。
然而內心裡恨吳超越恨得蛋疼的穆蔭卻不肯滿意,又轉彎抹角的提醒咸豐大帝,說官文與吳超越同城辦公,對如此大事竟然不聞不問,只怕已經有些靠不住。而咸豐大帝也覺得穆蔭的話有點道理,便又改口決定派遣湖廣道御史富阿吉下去調查此事,然而穆蔭卻還是不肯罷休,又叩首說道:“皇上,奴才舉薦戶部主事閻敬銘擔任欽差副使,隨富阿吉南下調查此案。閻敬銘在擔任戶部主事期間,勤儉節約,公廉正直,任職數年帳目分毫不差,讓他隨同富阿吉南下查案,正可順便清查湖北錢糧帳目。”
咸豐大帝對兩隻眼睛一高一低的閻敬銘也很有印象,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穆蔭大喜謝恩,又在心裡說道:“姓吳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以閻敬銘的牛脾氣,只要查到你的帳目有一兩一錢銀子的出入,也肯定會一查到底,不死不休,你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