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湖北新軍的北渡長江,黃州府城裡的太平軍鍾廷生部處境也變得更加尷尬,全力守城,僅憑鍾廷生手裡的力量是絕對不足,短時間內保住城池不失倒是有點把握,長時間堅守卻毫無不可能。棄城而走吧,又實在太過可惜,既不想棄城又想要堅持守住城池,唯一的辦法就是求援。
是否救援黃州府城也是個大難題,武昌縣大戰,太平軍水師主力雖然沒有遭到致命重創,卻也在湘軍水師主力面前更加沒有了必勝把握,出動水師救援黃州府城不但沒把握,還相當危險。而太平軍的陸軍主力也已經被調往了更加重要的南昌戰場,想再把陸軍調回來增援黃州,不但耗時耗力,還等同是丟西瓜揀芝麻。所以左右爲難之下,秦日綱只能是把皮球踢給太平軍的西線主帥石達開,讓石達開拿主意怎麼辦。
太平軍想等石達開的決定,吳超越卻不肯閒等着浪費時間,移營到了長江北岸後才過了一天,親自勘探了地形後,吳超越很快就把攻城主戰場選擇在了地勢開闊的黃州府城外,並針對太平軍火炮大量集中在北門這一點,讓炮兵在城外大量修築臨時炮臺,準備以技術領先太平軍火炮幾個代差的後裝膛線炮拔掉太平軍炮臺,削弱太平軍的守城火力打開攻城道路。
拿定了主意,吳超越象徵性的向曾國藩打了一個招呼,要求曾國藩出動湘軍火炮助戰,幫自軍增強火力。然而令吳超越頗有些意外的是,一向摳門吝嗇的理髮匠老師不僅一口答應幫忙,還毫不猶豫的答應了第二天就用火炮攻城,並且更加難得的主動派遣曾國荃率軍保護炮兵陣地,防範太平軍出城突襲。
理髮匠老師突然變得這麼大方是什麼原因吳超越一時半會還猜不到,但是有了湘軍火炮幫助後,湖北新軍的火力還是得到了極大增強,到了第二天上午,當十五門後膛炮與六十餘門湘軍劈山炮聯手轟擊黃州城北門的時候,清軍在火力也就徹底壓制住了太平軍的炮臺火力,打得太平軍的炮臺是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激烈炮戰中,湘軍的實心炮彈當然只是起輔助效果,真正能對太平軍炮臺形成致命威脅的始終還是吳軍的苦味酸炮彈,只要能夠打在炮臺上炸開,苦味酸爆炸時發出的衝擊波和四射的彈片瞬間就能把炮臺上的太平軍炮手清掃一空,苦味酸火焰也經常能夠引燃炮臺上的火藥導致殉爆,如果苦味酸炮彈能夠僥倖打到太平軍的火炮近處,甚至還可以靠衝擊波把太平軍的火炮直接掀下炮臺。最後再加上學自西方的先進炮兵技術和膛線炮的高精度,太平軍的火炮也就很快在猛烈的炮火中陸續啞了火,逼得鍾廷生只能是趕緊下令把火炮搬下炮臺,以免火炮盡數報廢,再無火力壓制蟻附戰時的清軍。
在此期間,手中兵力不多的鐘廷生始終沒敢派兵出城交戰,還連城上都沒敢佈置多少士兵值守,吳超越和曾國荃各自帶來的戰兵也就一直沒有什麼用武之地,但又因爲陣地距離較遠,吳超越和曾國荃也一直沒能見面。最後,還是到了太平軍火炮盡數撤下炮臺,吳軍後膛炮再也找不到有價值的目標可以開炮,吳超越下令收兵回營的時候,吳超越才專門抽空去了一趟湘軍隊伍,當面向曾國荃道謝。
在曾家幾兄弟中性格相對比較耿直的曾國荃和吳超越處得還算不錯,揮了揮手直接說了一句不必客氣,然後又無比好奇的向吳超越問起吳軍火炮精度奇高的緣故,吳超越也如實相告了,說了自軍炮手接受過洋人軍隊訓練,又大概介紹了膛線穩定彈道的原理。曾國荃聽了更是豔羨,說道:“慰亭,你和洋人熟,能不能幫我們也買一些這種火炮?”
“小事一樁,我回去就給洋人下定單。”吳超越一口答應,接着又迫不及待的向曾國荃問道:“九叔,長毛布置在北門的火炮和炮臺已經大部分被我們幹掉了,我們明後天就抓緊時間發起攻城如何?”
“這事你得去找我兄長商量,我說了不算。”曾國荃無奈的攤手答道。
吳超越點頭,又低聲向曾國荃說道:“九叔,一會我去見老師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還請你幫忙多說幾句好話,多幫我勸勸老師。黃州這裡緊鄰武昌府城,一天拿不回來,我這個湖北巡撫在武昌府裡就一天睡覺不敢放心閤眼。”
明知道自家大哥絕不會輕易下定決心發起攻城,但曾國荃還是隨口答應,吳超越趕緊道謝的時候,一個吳超越的親兵卻拿着一道書信匆匆跑到近處,吳超越的親兵隊長吳大賽上前問明情況,然後把那道書信遞到了吳超越的面前,說道:“撫臺大人,黃勝先生剛剛派人從漢口送來的,說是關於軍情大事的書信,十萬火急。”
吳超越漫不經心的接過書信,當着曾國荃的面打開觀看,然而只大概看得幾眼,吳超越的臉色很快就變了,旁邊的曾國荃看出不對,好奇向吳超越問道:“慰亭,出什麼事了?”
“沒……,沒什麼。”吳超越的神色稍稍有些慌張,一邊把書信摺好裝回信封塞進袖子裡,一邊隨口說道:“九叔,小侄有些事要處理,先告辭了。”
說罷,吳超越領了吳大賽等人匆匆離去,曾國荃心裡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沒怎麼在意,正要策馬離去時,不料旁邊的親兵卻低聲提醒道:“九帥,吳撫臺的信掉了。”
曾國荃一楞,低頭一看時,卻見剛纔那道讓吳超越神色大變的書信確實掉在了地上,然後電光火石間,曾國荃飛快就拿定了主意,向旁邊的親兵一努嘴,親兵會意,立即揀起書信呈到了曾國荃的面前,曾國荃接過取出信件粗略看了一遍,然後也是神情大變。再接着,曾國荃就飛快把書信塞回信封,讓自己的親兵去追吳超越交還書信。再然後……
再然後,書信的大概內容,理所當然的就被曾國荃稟報到了曾國藩的面前,
“關於黃勝這個人,你們知道多少?”
這是曾國藩盤算了許久後提出的第一個問題,而湘軍方面的情報能力也相當不錯,郭嵩燾馬上就回答道:“黃勝,字平甫,吳超越同鄉,得吳超越祖父資助到過花旗國留學,因爲水土不服只在花旗國呆了一年就回到了大清,其後一直在香港任職,後來吳超越用書信招攬他,他因爲受過吳家大恩一口答應,到了上海進了吳超越的幕府,一直爲吳超越留守上海後方,替吳超越主持各種洋務,前些天才隨洋人船隊來到漢口。”
“果然是小滑頭的死黨。”曾國藩先在肚子裡嘀咕了一句,然後才問道:“那他的才具如何?”
“不知道。”郭嵩燾如實回答道:“他來漢口沒幾天,學生的人還沒探清他的底細,只知道他能說洋話,吳超越在漢口的各種商務,都是他負責主持。”
曾國藩不再吭聲,旁邊的劉蓉卻說道:“如果那道書信真是這個黃勝寫的,那這個黃勝不但精通洋務,在戰略層次這個方面也很有獨到之處,算是一個難得的大才。”
“孟容先生,你這話什麼意思?”郭嵩燾聽得有些糊塗,疑惑問道:“聽你的口氣,你好象懷疑九將軍看到的那道書信是僞造的?”
“太巧了。”劉蓉冷笑說道:“這麼重要關鍵的書信,偏巧在吳超越和九將軍說話的時候送到面前,吳超越又偏巧不小心遺落,給了九將軍偷看書信的機會。太巧,巧得就好象是故意安排好的一樣。”
“孟容先生,慰亭是故意給我偷看書信的機會?”曾國荃驚訝問道。
劉蓉冷笑着點頭,說道:“他料定你會忍不住好奇偷看書信,也料定你一定會把書信內容稟報給大帥,所以很可能就在你打開書信的時候,就已經落入了他的圈套。吳超越在用兵方面,可是出了名的詭詐多謀。”
“那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曾國荃更加驚訝的問道:“他就不怕兄長真的把主力帶進江西戰場,讓他單獨面對長毛主力,把他逼到絕境?”
“他是想和我賭一把。”曾國藩終於開口,語氣平淡的說道:“他故意提醒我這麼做,可以把他逼得更狠,然後只要我按他的指點做了,我和他就一起走上賭桌了。他如果賭輸了,就只能乖乖的向我們求援,求我們救他,我們也可以對他任宰任割,予取予求。”
“但他如果賭贏了,以後就用不着擔心我對他的敲詐勒索,可以把湖北的錢糧軍餉全部用來辦理他的湖北新軍,和我爭功爭寵,我也很難再有機會逼着他交出錢糧武器,還得在一定程度上反過來受他制約。”
慢條斯理的說到這,曾國藩也微微一笑,說道:“真不愧是本帥最出色的門生,果然有膽量,爲了不被本帥牽制掣肘,寧可冒險單獨應對長毛主力。果然有膽色,有氣魄!”
“如果這道書信真是吳超越故意安排了讓九將軍看到,那就只有這一個解釋。”劉蓉點頭認同,然後向曾國藩問道:“大帥,你的學生已經上了賭桌下注了,你這位做莊家的,是否收下這個注碼?和你的學生豪賭一把?”
“孟容先生,那以你之見,本帥是否應該賭這一把?”曾國藩反問道。
“這……。”劉蓉遲疑了一下,然後纔回答道:“大帥,學生認爲,你不應該賭一把,你不賭也已經贏定了,賭贏了雖然註定可以贏得更多,但如果不小心賭輸了,吳超越真的獨自扛住了長毛對湖北的趁虛而入,那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大帥,末將也認爲應該謹慎起見,最好別賭。”羅澤南也說道:“只要我們一天不把長毛驅逐出湖北,吳超越就一天有求於我們,但我們如果全力把長毛攆出湖北,吳超越又獨自扛住了長毛的下一波反撲,那他就是蛟龍下海,猛虎入山,我們就再沒辦法和機會制約他了。”
“尤其是在漢口已經開港的情況下。”劉蓉又指出道:“關稅有多重要學生也不多說了,漢口港現在就是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而且下的金蛋還肯定會越來越大!錢糧武器這些東西我們都可以和吳超越慢慢商量,但漢口的海關監督一定得拿下來!除非吳超越答應把漢口海關監督換成我們的人,否則我們就絕不替他把長毛趕出湖北!”
“是不應該冒險豪賭,穩紮穩打纔是最好選擇。”曾國藩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突然問道:“那以你們之見,本帥如果和吳超越賭了,賭輸的可能有多大?我們賭贏的把握,又有幾成?”
劉蓉和羅澤南等人都面露遲疑,盤算了不少時間,羅澤南纔回答道:“吳超越贏的可能很小,我們賭贏的把握至少在八成以上!就湖北現在的情況而言,吳超越單獨應對長毛反撲,在陸地上或許還有點希望,但是在水面上他毫無勝算!洋人是賣給了他兩條好船,但水師操練遠比陸師負責,沒有一年半載時間休想見什麼成效,所以除非是奇蹟出現,否則吳超越絕無任何可能攔住長毛水師入侵湖北腹地!”
“學生也是這麼看,吳超越在陸地上或許還能和長毛陸師周旋一二,可水面上絕對不行,他的水上力量太弱。”
劉蓉同樣認可羅澤南的看法,然後劉蓉卻又說道:“但學生還是反對大帥你和他賭一把,大帥,你這位學生實在太過深不可測了,野心、胃口和能力都有,說不定他就能在這個九死一生的賭局中創造奇蹟。所以學生認爲,最好還是穩紮穩打爲上,乘着他現在必須依靠我們把長毛驅逐出湖北,逼他交出漢口海關和更多的錢糧武器!”
劉蓉和羅澤南各抒己見的時候,曾國藩雖然一直沒有說話,卻也在一直微微點頭,然而就在劉蓉和羅澤南覺得曾國藩已經放棄豪賭的時候,曾國藩卻突然微笑着搖了搖頭,說道:“孟容先生的見解雖然很有道理,但是你卻忘了兩件大事。”
“學生忘了那兩件大事?”劉蓉好奇問道。
“第一,朝廷的反應。”曾國藩豎起一個指頭,說道:“本帥誓師討賊,雖是爲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但朝廷裡卻有許多宵小之輩對本帥多有非議,皇上也因此收回了讓本帥署理湖北巡撫的旨命。現今長毛重兵雲集南昌,湖北之賊既不多,也不強,本帥倘若還不能迅速把長毛驅逐出湖北,必然會更加授人以柄!”
“第二,我們就算繼續留在湖北,也照樣會被吳超越繼續利用。”曾國藩又豎起第二根指頭,說道:“現今黃州城裡的長毛已成孤軍,棄城可能極大,就算我們不出手,吳超越只要不惜代價,照樣有很大可能獨自趕走黃州城裡的長毛!”
“到時候武黃二城光復,武昌府城贏得緩衝,吳超越了不起就是頂住朝廷壓力暫時不去光復下游諸城,安心在武昌漢口操練新軍,待新軍大成之後,再揮師東下光復下游湖北諸城,同樣是易如反掌!屆時我們的處境不僅更加尷尬,還更沒機會再製約操縱這個野心勃勃的小滑頭!”
劉蓉閉上嘴巴不再說話,羅澤南也連連點頭,曾國藩則重重一拳砸在帥案上,沉聲說道:“這麼大的賭局,連學生都敢賭,我這做老師爲什麼不敢賭?和他賭!越早賭,越是不給他練兵成軍的時間,我們的勝算就越大!賭贏了這一把,湖北地方錢糧,漢口的關稅,還有那個小滑頭的新式武器和武器作坊,就都歸我們所有了!”
見曾國藩的態度堅決,劉蓉和羅澤南也不再多說什麼,全都點頭允諾,也都承認曾國藩的見解最有道理——和吳超越賭這一把,不但勝算極大,還可以討好滿清朝廷。結果也是湊巧,恰好就在這個時候,帳外就傳來了吳超越求見的消息,決心已定的曾國藩毫不遲疑,馬上就下令召見。
吳超越來拜見理髮匠老師,當然是來與曾國藩商量儘快發起攻城的,結果也完全被狗頭軍師趙烈文料中,覺得自己穩操勝算的曾國藩果然一口答應了第二天就向黃州府城發起進攻,還主動開口把湘軍此前大量準備的攻城武器送給吳超越一些。吳超越一聽大喜,趕緊向理髮匠老師道謝,又一口答應了再給湘軍五百枚手雷,幫助湘軍水師應對太平軍水師可以發起的進攻。
商議攻城戰事的期間,吳超越和曾國藩誰都沒有提起攻下黃州府城後怎麼辦,還是在議定了出兵順序和各自負責的攻城方向後,曾國藩纔對吳超越微笑說道:“慰亭,如果能夠順利拿下黃州府城,我的打算是你我最好是繼續聯手乘勝追擊,乘機光復湖北剩下的蘄州、黃梅、興國和廣濟四座縣城,一鼓作氣奪回田家鎮重地,把長毛徹底驅逐出湖北戰場,就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正常情況下,剛給理髮匠老師下了套的吳超越本應該演演戲,裝模作樣的推託拒絕,裝出害怕理髮匠老師乘機東下江西戰場的模樣,然而清楚看到理髮匠老師眼睛裡的熾熱目光,還有劉蓉、羅澤南等人不動聲色的表情。吳超越心裡也頓時明白,理髮匠老師已經識破了自己的安排,也決定和自己賭這一把了。
所以,吳超越也懶得和理髮匠老師演戲,很坦然的點了點頭,說道:“若能如此,當然最好。”
“你輸定了!”這是理髮匠老師曾國藩此刻的心裡話,也是忤逆學生吳超越此刻的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