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與雲崢一起去景王府上走形式,弔唁“死去”的回暖,景王喪女,朝中必定不少大臣要前去弔唁問候的,我怕碰見那個假的蔚丞相,引來事端。雖然以後肯定免不了碰面的機會,但能避一日則避一日,到了避無可避之時,再作打算。
但進宮受訓的日子,卻是躲不過了。這日一早,雲崢送我進宮,他是外臣,沒有宣詔不得入宮,只送我到宮門。我拉着他的手,心裡惶恐不安,內廷禮儀,我就算了解不多,至少也看過電視劇,當初小燕子可被容嬤嬤整治得挺慘。那些嬤嬤們若想整你,絕對可以在她的職權範圍內讓你吃個大啞巴虧,有苦也說不出。而且,我也不知道皇帝要我進宮半月的真正用意,心中越發忐忑。
雲崢握着我的手,柔聲道:“葉兒,司儀監我打點過了,你不用太擔心,自己再謹慎些,半個月時間很快就過了。”
“嗯。”我只得點頭,笑了笑,也不想因爲憂慮情緒讓雲崢擔心,“你自己也要當心身子,這月的例診又要快到了。”
雲崢笑着點頭,目送我跟着太監進了宮門。坐上小轎,我被送到司儀監。早有一位嬤嬤帶着兩名宮女等在宮門,見我下了轎,對我屈身行禮:“見過榮華夫人,奴婢是司儀監的秦嬤嬤,負責夫人這半月的禮儀訓練。”
“嬤嬤不必多禮。”我趕緊扶她,“嬤嬤是宮裡的老人,不用這麼客氣。”說着,從手上脫下一隻白玉鐲子,遞到她手上,“嬤嬤,我不懂宮裡的規矩,以後全靠嬤嬤費心指點了。”
雲崢早給我說過,這位秦嬤嬤從先帝起就是負責教導內命婦、公主、王妃的內廷禮儀的,在宮裡也算是很有資歷了。雖然雲崢已經給司儀監上下打點了不少銀子,但這位秦嬤嬤是主要負責教導我的,我想讓她對我好點兒,自然要對她格外客氣
秦嬤嬤臉上倒是平靜得很,她大大方方地收下鐲子,笑了笑:“夫人太客氣了,這是奴婢的本份。”
接下來的禮儀訓練的確繁瑣嚴格,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睡要有睡相,就連笑,也是嚴格地規定要展脣幾分,怎麼行禮,怎麼屈膝,都有嚴格的講究。但也沒我想像中那麼嚴苛,應該是雲崢送出去的銀子起了作用,我想少受點罪,也學得認真,通常做個三四次,秦嬤嬤便放我過關了。儘管如此,第一天下來,我仍是累得全身痠痛。
司儀監安排了兩個宮女服侍,我送了兩樣小首飾賄賂她們,兩人的定力顯然比不過秦嬤嬤,眼中露出喜色,侍候得無比周到。第一天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我心裡的惶恐稍安了些。第二天與第一天也沒什麼不同,訓練沒有苛責我,但認真做完規定動作,仍是出了一身汗。訓練結束,我讓宮女給我準備熱水沐浴,洗了個澡出來,才覺得一身的痠痛舒緩了些。
剛剛換了衫,宮女帶了個太監進來:“奴才見過榮華夫人。”
“公公請起。”我趕緊道,“公公有何事?”
“夫人,太后娘娘想見夫人,請夫人跟奴才走一趟吧。”太監笑道。
“太后要見我?”我心中詫異,太后爲什麼要見我?我趕緊拿了賞銀給他,笑道:“謝謝公公,謝公公帶路。”
他帶我出去,我一路猶疑着,終是忍不住輕聲詢問:“公公知道太后娘娘爲什麼要見我嗎?”
他笑得恭敬:“夫人,咱們做奴才的不敢揣測主子的意圖,夫人去了就知道了。”
他把我帶到一處院落,院外有侍衛看守,院子裡不見多餘的人,格外清靜,再往裡走了不遠,有處殿閣,門外沒有太監宮女守着。帶路的太監把我領到門邊,揚聲道:“啓稟主子,榮華夫人帶到。”然後轉過頭對我笑道:“榮華夫人,您自個兒進去吧。”
我忐忑地踏進房中,門掩了起來。屋內的佈置像是書房,一個人坐在右側的書桌後面,見我進來,淡淡地擡起眼。我看到他,微微一怔,心中嘆了口氣,跪到地上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屋內再無他人,我跪在地上。皇帝沒有正當的理由召見臣妻,於禮不合,怪不得要假借太后之名了,不知道他有什麼用意,我心中卻是暗自警惕起來。他沒出聲讓我起來,我也不敢起身,只得按這兩天秦嬤嬤教的禮儀,老老實實跪着,低頭不語。
半晌,才聽到他聽不出喜怒的聲音:“你的禮儀倒學得有模有樣。”
“臣妾不敢辜負皇上的好意,自當盡心盡力。”我低眉順目地答他。
“是麼?”他輕輕哼了哼,又沉默下去。過於安靜的氣氛令人不安,我忐忑地咬緊下脣,半晌,才聽到他淡淡地道:“起來吧。”
“謝皇上。”我站起來,膝蓋有些微微發麻,又不好當着皇帝的面兒去揉,只得強自忍着,讓那股痠痛慢慢退去。
站着不動,垂頭不語。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面對着眼前這個深沉難測的男人,沉默是最好的以不變應萬變的方式了。
“爲何一直垂着頭?”他淡淡地道,“你不敢看朕麼?”
“皇上天威赫赫,臣妾不敢直面龍顏。”我小心地應着官方問答,“有違君臣之禮。”
“少跟朕來那一套!”皇帝的語氣帶着隱忍的怒意,“你現在倒知道知禮了,給朕擡起頭來說話。”
我無奈地暗自嘆了口氣,擡頭看他。他面無表情,只是眸中閃過一絲怒色,轉瞬即逝。我小心地道:“不知皇上傳臣妾來有何事?”
他看了我一眼,站起來,走到一邊的軟榻上坐下:“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上前兩步又停住,他擡眼看了我一眼:“坐下來,陪朕下盤棋。”
“皇上,臣妾不會下圍棋。”我見他的目光凌厲地掃過來,趕緊道,“這您是知道的。”
他眼中的神色緩了緩,我憶起當初在將軍府,落英樹下,我曾用五子棋解了不會下棋的圍,看來他也想起來了,“坐下來吧,我們不下圍棋。”
我走上前去,坐到他對面,目光落到矮內上,微微一怔,心中頓時一緊。那矮几上擺着一副棋,不是圍棋,卻是我在滄都請福爺爺做的珠子跳棋,當然不是福爺爺做的那幾副,但樣式是一樣的,看來老爺子說得沒錯,我在滄都的一舉一動皇上都盯着。
他看着我的反應,見我表情怔忡,脣角勾了勾:“聽說這玩藝兒是你發明的。”
我回過神來,見皇帝定定地看着我,笑了笑:“臣妾也只會弄些唬弄孩子的小玩藝兒,讓皇上見笑了。”
“唬弄孩子的玩藝兒?倒未必,永樂侯和雲世子不都誇它能拓展思維麼?”皇帝眯起眼睛,意有所指。
我越發心驚,卻又釋然,皇帝盯着的自然不只我一人。我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那些不過是家人寵我,逗我開心的話,皇上豈能當真。”
“是麼?”他的目光一閃,“看來雲家待你不錯。”
“是。”我點點頭,“他們給了我一個家。”
“家?”他默默地看着我,“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他是柔和的,這一刻他不再是皇帝,而是曾經那個坐在落英樹下的宇公子,讓我能敞開胸懷的人。我靜靜地看着他,微笑起來:“是的,這一直都是我想要的。”望着他斂去了厲色的眼睛,我輕聲道:“小時候,母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說男人和女人婚後同寢,髮絲糾纏在一起,便有了結髮夫妻。於是,我從小便有一個夢想,留着這頭長髮,找到那個幫我綰髮的人,廝守一生。”
他的目光裡泛起一絲奇異的光采,帶着驚訝、恍然、震動,和一絲絲欣喜。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已經明白了當初他替我綰髮時帶給我的觸動和驚喜。他啓脣欲言,我不待他出聲,接着道:“可是後來,我發現這其實是我的一種偏執。是綰髮的形式重要,還是那個人更重要?我不應該是通過綰髮來確定什麼,只要找到可以廝守一生的人,他便可以爲我綰髮。”
他的目光沉下去,默默地看着我,柔和的氣氛漸漸變得冷硬。我心中一嘆,宇公子走了,皇帝又回來了。“既然你現在過得不錯,就要惜福。”皇帝的語氣含着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雲世子身子一向不好,這些日子人來客往的,也難爲他了,你要好好照顧他。”我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這是他對我和雲家的警告,他不容雲家有二心。這些日子,雲府與人來往的情形,只怕都看在了皇帝的眼裡,蔚家大哥住在九爺府上,他自然把他歸爲九爺的人,我們去過景王府上,沒準回暖那件事,他也知曉得七七八八。在他的眼中看來,只會覺得雲崢一回京就四處聯絡京中的勢力,他現在給予警告,是要我把他的意思傳達給雲家麼?
“皇上,外子體弱,看淡世事,臣妾一個女人,也沒什麼遠大的報負,只求一生平平安安,餘願已足。”我鎮定地道,迎視着他的眼睛,堅定地透露着一個信息,擔憂雲家是杞人憂天,是你自己太多心。
他淡淡一笑,顯然並不相信我:“葉海花,是你的本名?”
我心中一凜,終於要來了麼?盤問我的身世。雲家報給朝廷的通碟,我的資料只寥寥數字,語焉不詳,“雲門葉氏海花,年十八,京城人氏,賢良慧敏,品性端莊。”無親、無故、無過往,任誰都覺得奇怪,當初嫁給雲崢,時間倉促,是事後才報的通碟,大概老爺子也是怕這通碟通不過皇帝那關,才先斬後奏了,皇帝能忍到現在才追究,也算不容易了。
“可以這麼說。”我擡眼看他,終於還是要把編那套鬼話拿來誆人了。
“可以這麼說?”他不滿意地看我一眼,“什麼意思?”
“皇上知道我以前的事,我也不瞞皇上,我不知道我以前發生過什麼,我的所有記憶,是從倚紅樓開始的,之前的事,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我平靜地說着謊話,心卻怦怦直跳,幸好古代沒有什麼測謊儀之類的東西,否則我就當場現形了,“卡門那名字是淪落青樓的花名,自從脫離青樓,我便給自己改了這個名字,皇上說它是我的本名,也沒有什麼不恰當,因爲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到底叫什麼了。”
“不記得以前的事?”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這句話卻說得極緩慢,似乎壓抑着怒氣,“我怎知是真是假?”
我聽他動了怒,心中一驚,趕緊起身,跪到地上:“皇上,臣妾說的都是真話,絕無一字虛言,皇上不信,可以着人調查,其實我比您更想知道我以前到底是什麼人。”
“調查?”皇帝的手一拂,將矮几上的珠子跳棋拂到地上,“嘩啦”一片響聲,珠子彈跳着蹦了一地,他恨聲道,“你真當我查不出你的底細?”
“皇上……”我擡起頭,睜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會兒,眼中浮起了淚,我咬了咬脣,硬是不讓淚水從眼眶中滑出來,就這樣哀慼地看着他的眼睛。皇帝的眼中閃過幾絲複雜的情緒,他轉過頭,壓着怒氣:“罷了,你跪安吧。”
我行了禮出來,踏出房門,才輕輕吐出一口氣。這一算總算暫時過了,我只不過是賭了賭運氣,賭皇帝對我還會不會有一點心軟,很幸運,我賭贏了。眼中的淚已無蹤,幸好我知道長時間睜大眼睛,眼睛一酸就會起淚,否則剛剛那表情還真差幾分說服力。默默地走出庭院,秋風拂到身上,有些冷。牆角,一朵孤伶伶的小白菊,在秋風中瑟縮着,綻開。
——2007、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