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雷霆萬鈞。頓時,所有的宮女太監,包括站在一旁的載灃和載洵,都“撲通”一聲跪下了,載灃更是下意識地高叫了一句:“皇上息怒”
“息怒?”光緒不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的怒火沖天,狠狠地將手中的奏摺摔到底下跪着的載濤臉上,恨道,“朕的親弟弟跟別人聯合起來背叛朕,你叫朕怎麼息怒?”
載灃忍不住心中的驚駭,一向沉着的臉上也泛起了青白,瞟了一言不發、伏地叩首的載濤一眼,力持鎮定,卻仍舊被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心中的惶恐。
“皇上,載濤……鍾郡王他一向對皇上、對大清忠心耿耿,應當不會做出以下犯上、謀逆背叛的事情來,怕是有人從中挑撥、無中生有,還請皇上明察秋毫”他重重地磕下頭去,言辭懇切,是真的不曾懷疑。自己的弟弟,他了解甚深
載洵也從未想過,以載濤的性格竟然會謀逆?況且,那是多大的罪名啊若真是坐實了,可是抄家滅族的罪過
一念及此,也忍不住說道:“皇上,醇親王說得對,鍾郡王雖然爲人率性不羈,卻從未對皇上和大清有過二心,君臣之禮、是非好歹還是分得清的,如今說他謀逆,怕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請皇上明察”
光緒聽到兩人的求情,不禁稍微歇了怒氣,但臉色卻一點也沒好轉,只是看着載濤,冷冷一笑道:“這條條罪狀,都是朕親自查問過的,難道還能有假了不成?”說着,又扔了幾本奏摺到載灃和載洵面前,說道,“你們自己看吧。”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覺得有些驚心。原以爲不過是袁世凱等人的惡意中傷,但聽皇帝的語氣竟然像是他親自探查的,這……就有些蹊蹺了
皇帝爲何要親自探查載濤的行動?又爲何會查出他有不軌的行爲?皇帝根本用不着陷害誰,那麼,難道一切都是真的?
連串的問題瀰漫在心頭,將原本的篤定渲染成一團迷霧。兩人拾起了地上的奏摺,一目十行看下來,頓時冷汗涔涔而下,即使穩重如他們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若這奏摺上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可是板上釘釘的謀逆罪行啊這……怎麼可能?
狐疑的眼光投向一直默不作聲的載濤。面對皇帝如此的指責,他卻竟然連爲自己辯駁一聲都沒有,爲什麼?是嚇呆了,還是根本無話可說?
心中的不確定迅速擴大,只聽光緒又道:“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們的親弟弟、朕親封的鐘郡王到了現在,你們還認爲他是被人陷害的嗎?”
聽到光緒語氣中降罪的意思,載灃不由大急,顧不得許多轉頭對載濤說道:“老七你快把事情說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謀逆之罪非同小可,就算不爲了你,想想你的家人,難道你一點都不爲他們着想嗎?”
然而還沒等載濤開口,光緒便冷笑着說道:“家人?鍾郡王,朕想起來了。前些日子你花言巧語讓朕準了你休妻的奏摺,怕是早就有預謀了吧?如今你家中就只剩下了你和你額娘,就算抄家滅族,也不過就是兩個人的事……哦,對了,你額娘是老鍾郡王的福晉,也是朕的長輩,就算真的要懲罰,朕也只能法外開恩,所以算來算去,真正着落了罪名的,也就你一個人——倒是光棍啊”
載灃和載洵不約而同又是一驚。他們各自都忙於政務,甚少關注別人家中瑣事。更何況載濤在休妻之時頗爲低調,以保全兩位側福晉和青璦的名聲爲要,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因此他們竟沒聽到過一絲風聲。如今才從皇帝的嘴裡知道這件事,再跟方纔奏摺上的事情兩廂對照,可不正應了那句“早有預謀”嗎?
心中的懷疑更加深了,難道載濤真的想造反?
不,不可能的且不說他的本性並不看重權勢名利,就算真的有謀反之心,也當知道就憑現在他的這點力量是絕對成不了事的奏摺上羅列的那些罪名,雖然件件都映射着他心有反意,但卻完全成不了氣候。如果僅憑這樣就想造反,那也未免太兒戲了,以他的聰明,怎麼可能這麼早就被人抓住痛腳、揭發開來?
載洵也忍不住了,沉聲說道:“老七,你把話說清楚,這奏摺上寫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想要謀反?”
載濤從方纔起就一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此刻才緩緩擡起頭來。事已至此,他也知道自己完全落入了皇帝的算計,功敗垂成,但打從一開始他就存了不成功、則成仁的心思,做好了事敗後人頭落地的準備,倒是也並沒有太多慌張,只是難免心中不捨與惋惜,蒼白了臉色。
既然已經事敗,他倒也心平氣和起來,甚至還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晶亮清澈的眼神直直看進了光緒的眼中,不知怎的,光緒突然發現自己竟有些不敢與之對視了那眼神連同笑容一道,那麼刺眼,彷彿在對他做着無聲的嘲笑,笑他竟然對自己的親弟不擇手段,是爲卑鄙
他的心中不由一慌,然而旋又想到,載濤的行動可不是任何人教唆的,意圖不軌是事實固然,他一直冷眼旁觀,確實存了心思要將其一網打盡、永絕後患,但若載濤自己能夠懸崖勒馬,他縱然想要挑錯也是無從下手的不是麼?況且他將禁衛軍交給載濤之時,確實是有着十二萬分的信任,相信這位聰明能幹的弟弟不會令他失望,所以在剛剛聽到這密報的時候,也曾震驚心痛過,後來的事情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他從未存心給載濤下過套子
想到這裡,底氣不由又足了幾分,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大膽鍾郡王事到如今居然還敢目無君上說,你到底是如何謀劃、如何跟洋人勾結意圖謀反的?”
載濤卻仍舊淡淡地笑着,平靜地說:“皇上,臣弟確實跟洋人有過協議,也拉攏了一些人爲臣弟做事,但,卻從未有過謀逆的想法。那把龍椅,臣弟自認資格、心智都不夠,還輪不到臣弟來坐。”
聽到他居然承認了勾結洋人和收買人心的罪名,載灃和載洵不禁嚇得心膽俱裂,齊聲高叫道:“老七”
光緒則是氣得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載灃看了看面無血色的兩位兄長,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旋又看着光緒,緩緩說道:“皇上方纔說的是。臣弟早就有了這番計劃,所以纔會遣散了家人,以免連累他們。臣弟也知道皇上乃是仁慈之君,必不會連累無辜,更加不會禍及長輩,所以臣弟的額娘,不管怎樣總能夠保住一條性命,只是臣弟無法實現她老人家的願望,爲阿瑪傳宗接代,確實是不肖子孫啊”說着,忍不住露出一絲愧疚。
載灃大口喘着氣,總算是回過點神來,不禁氣急敗壞,低聲怒喝道:“老七你到底是發了什麼瘋?爲什麼要做出這種事來?”
載灃輕輕一笑,眼神有些飄忽,看向永壽宮的方向,喃喃說道:“爲什麼?我不過是想讓她回到我身邊,如此而已啊……”
“什麼?”即使近在咫尺,載灃也沒能聽見他近乎喃喃自語的話,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笑了笑,看了載灃和同樣一臉關切的載洵一眼,隨即再次重重磕了個頭,看着皇帝,朗聲說道:“皇上,其實臣弟真的從未想過謀反,只不過想把婉貞接回臣弟身邊,然後遠走高飛,前往洋人的國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如此而已。所謂與洋人勾結,實際上不過是求他們在臣弟接到婉貞之後,帶臣弟離開而已,並不針對皇上或是大清。”
朗朗之言迴盪在乾清宮寬闊的大殿上,震盪出鏗鏘的迴音,無懼、無悔,理直氣壯、一往無前。
光緒和載灃、載洵都愣住了。他們靜靜地凝視着那張蒼白但平靜,毫無懼色的臉龐,一時間,心中激盪,竟啞口無言。
良久,載灃和載洵低下了頭,臉上有着難掩的愧色。
他們自認沒有那樣的魄力,能夠爲了婉貞做出這種自毀前程、甚至自尋死路的事來,相比之下,他們對於婉貞的感情在這如海的深情面前,顯得那麼的膚淺和輕浮,相形見拙。
一時間,他們心中有了了悟——怕是終其一生,他們也不可能比載濤更有資格得到婉貞了吧
而光緒,臉色劇烈變換着,有些愣愣出神,忽然覺得自己與載濤是那麼的相似——說起來,他們都是可以爲了婉貞不惜一切的人啊
載濤可以爲了她而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爲了她而背棄了自己的良心和原則?若是他們異地相處,只怕自己的行爲不會比他好上幾分吧?
心中無形地苦笑着,他的臉上卻依然面沉如水,重重地說道:“不管你舌燦蓮花,如何爲自己辯駁,可你行的是謀逆之事,圖的是不軌之心,罪證確鑿,不容狡辯如今你事機敗露,已經無路可逃,你可認罪?”
載濤微微一笑,伏下了身子,安然說道:“臣弟認罪。”
成王敗寇,他失敗了,無話可說。雖然最終仍不免遺憾,沒能跟婉貞白頭偕老,但身後事早已安排完成,無所掛心。唯一放不下的她,有皇帝的照顧,他知道他愛她不下於自己,便也足以放心了。
如此,人世間再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