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過去了兩天。
這兩天裡,光緒一副無事人的模樣,每日的生活起居跟往日完全沒有二致,彷彿根本不知道慈禧就要死了,而對他的監禁也早已解除似的,那般深沉的城府,看得婉貞好生佩服
到了第三天的午夜,他們本已經睡下了,卻不料半夜便被外面喧鬧的人聲所驚醒。兩人爬起來,面面相覷,光緒揚聲叫道:“小鐘子,外面什麼事?”
“砰”的一聲,房門被推開來,鍾德全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跪在牀前,臉上露出又哭又笑、又喜又悲的神情,聲音中說不出是激動還是緊張,大聲說道:“萬歲爺,老佛爺……老佛爺她殯天了”
“什麼?”光緒大吃一驚,一掀被子就衝下牀來,也不管此時夜深露重、寒氣刺骨,光着腳,穿着中衣便在房裡兜起了圈子。
猛地一轉頭,他的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彷彿利劍一般投注在鍾德全身上,凝聲問道:“消息可確實?皇爸爸真的走了?”
鍾德全急忙深深地磕下頭去,鄭重說道:“奴才不敢欺瞞皇上,老佛爺確實已經殯天了方纔樂壽堂那邊已經有了大動靜,李公公想必也就快來了”
“好好”光緒走來走去,儘管衣着單薄,臉上卻有着異乎尋常的紅暈,一雙眼眸晶亮照人,整個人似乎都煥發出了無盡的生機和活力。
轉了幾圈,他驀地停下了腳步,對鍾德全說道:“傳朕的命令,醇親王即刻率軍進駐頤和園,掌控全局,頤和園準進不準出,任何人沒有朕的手令,不得擅自出園”
“喳”鍾德全應了一聲,隨即迅速退下去了。
婉貞直到這時才從這個驚天消息中回過神來,心中猶自將信將疑、如在夢中。
慈禧死了?
真的死了?
那個統治了中國將近半個世紀,讓中國在落後捱打的恥辱道路上越走越遠的女人,就這樣死了?
那個讓自己和光緒整日活在陰霾之下,九死一生的高高在上的慈禧太后,居然就這樣斷氣了?
她的腦子裡一片凌亂,雖然早知道慈禧命不長久,但沒想到竟然會來得如此倉促和突兀,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纔好了。
這時,只聽門外小太監大聲說道:“啓稟萬歲爺,李公公來了。”
這一聲叫喚,驚醒了各自陷入極端情緒中的光緒和婉貞。婉貞一個激靈,這才發現了光緒竟然衣冠不整,趕緊披了衣服下牀來,服侍他穿上外袍,又披上一件披風,腳上也穿好了鞋,這才說道:“請李公公進來吧。”
光緒看着她忙前忙後,不由暖暖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旋即放開,輕聲說道:“你就在裡面,不用出去了。”
她點點頭,正好也不怎麼想見李蓮英,不知道這位慈禧最信任的人此刻會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光緒?她自己的心情尚未理清,實在不宜再加上別人來令自己更頭痛了。
光緒笑了笑,轉身走出內室,來到明堂,只見李蓮英一身素白,跌跌撞撞從門外走了進來,一見到他,立刻雙腿一彎,跪了下來。
“啓稟萬歲爺,老佛爺她……她……已經薨逝了啊”他淒厲地大叫着,隨即便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光緒此時興奮激動的興頭已經過了,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又看到李蓮英的悲傷模樣,不自覺地,自個兒的心頭也涌起了一陣悲慼,眼睛澀澀的,有些溼潤了。
“李諳達快快請起。”他親自走上前,扶起了李蓮英,聲音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了絲哽咽,“方纔朕已經聽鍾德全說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朕這幾日身體欠佳,婉貞忙着照顧朕,也沒到皇爸爸那裡去走動,原想着過兩天朕好點兒了就去給她老人家請安,怎麼這會兒突然就……”
他聲色並茂,倒像是真有那回事兒似的,聽在躲在內室的婉貞耳中,端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蓮英自然也是心中有數,不過面上卻不動一點兒聲色,只是悲泣着說道:“其實這也並非突然。老佛爺自從入了秋以來,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病了這許多時候,終於還是……撒手人寰了”說到這裡,他低泣了兩聲,這才接道,“老佛爺生前只怕萬歲爺擔心,所以命奴才等千萬不可告訴萬歲爺,連福晉也不讓她繼續去請安,怕自個兒的病沾染了福晉,傷着了小皇子,所以直到今日,她老人家去了,奴才不敢再隱瞞,才親自來稟報萬歲爺,還請萬歲爺恕罪”說完,又要跪下。
光緒連忙扶住了他,悽聲說道:“原來如此……李諳達你也不必自責。皇爸爸即使自己病重,卻還是爲朕着想,這份心意,朕又怎能不感激涕零呢?如今皇爸爸去了,她的身後事,怕是要勞煩李諳達多費心思纔是千萬不要儉省,務必要讓皇爸爸走得風風光光纔好,若有任何無法決斷之事,只管來問朕。皇爸爸養育了朕三十多年,現在,是朕報答她的時候了”
此言一出,李蓮英自是心中雪亮,來不及感嘆自己最後那一手的巧妙,他立刻誠惶誠恐地說道:“奴才遵旨”
光緒聽了,心裡也不由得鬆了口氣。雖說當初李蓮英撤走玉瀾堂外的眼線的時候,他就猜到了幾分此人的心思,但直到此刻,經他親口允諾下來,這才覺得有些踏實。不過,他也不會因爲這句空口白話就完全放心,頓了頓又道:“如今朝局動盪,社稷不穩,皇爸爸殯天的消息若是傳揚出去,怕是會掀起不必要的軒然大*。朕已經命醇親王帶兵進駐頤和園,以穩定局勢,在一切沒有準備好前,朕不希望此事有一絲一毫的走漏風聲,以免節外生枝,讓皇爸爸走也走得不安心。你看這樣可好,李諳達?”
李蓮英聽得心中暗驚,他竟不知何時皇帝已經跟京裡的醇親王連成一氣。如今讓醇親王帶兵進駐,京城裡除了禁軍還能有什麼兵?看來他們早已控制了禁軍了啊
如此一想,不由更加謹慎,躬身說道:“萬歲爺思慮周詳,奴才不及您的萬分之一。萬歲爺既已有旨意,奴才必當盡心奉行,唯萬歲爺的旨意是從。”
聽了這話,光緒滿意地一笑,道:“李諳達果然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難怪皇爸爸生前如此器重你。你先回去吧,待朕換好喪服後自會前去拜祭皇爸爸。”
李蓮英見這次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也不再耽擱,應了一聲之後,便恭敬地退了出去,自回了樂壽堂,着手佈置慈禧的靈堂,準備迎接皇帝的拜祭。
光緒目送着李蓮英走出門去,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只覺得十餘年來淤積於胸的悶氣一掃而空,整個人更加的精神起來。雖然以前李蓮英在他面前也從不曾怠慢失禮過,但那時他被囚禁,就連個奴才的地位都比不上,不論怎樣的恭敬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反而令他感覺愈發的憋屈。如今慈禧一死,他又重新成爲了大清朝的天子,揚眉吐氣,連李蓮英在他面前也只能誠惶誠恐、畢恭畢敬,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神清氣爽地走進內室,婉貞看着他,不禁有些好笑。但此時顯然他的興致頗好,也就不去說什麼破壞他的心情,只是說道:“皇上要去樂壽堂拜祭嗎?”
光緒點了點頭,道:“不管怎麼說,她總是將朕養育大的人,養育之恩大如天,朕不能不去拜祭,也不能給人留下不孝的把柄。”
婉貞心中也是一嘆,除了強逼自己入宮這件事以外,畢竟慈禧對她也算是好的,如今人死了,以前的恩怨便也隨風消散,再沒有什麼好計較的。她想了想,道:“要不,我陪皇上走一趟吧。老佛爺生前畢竟待我不薄,爲她上一柱香也是應該的。”
光緒的眼神閃了閃,笑道:“你素來是個重感情、善良醇厚的人,朕知道。不過如今外面還亂着呢,也不知道皇爸爸的死會造成怎樣的風波,你還是先待在屋子裡吧。等局勢穩定下來了再去上香也不遲。”
婉貞想想,也是這個理兒,便也不再堅持,忙碌着便要爲光緒更衣。只是轉頭一看,她頓時犯了愁。
自從來到清朝以後,日常生活以及後宮裡的各項禮儀規範是學得差不多了,但這紅白之事卻還是第一次碰到,皇太后死了,皇帝前去祭拜需要有什麼規格排場,她一概不知,這可怎麼是好?
好在此時鐘德全已經去傳達了光緒的命令回來,她正好樂得讓他去服侍光緒,自己在一旁看着,這纔沒有出洋相。
光緒打點好了着裝,鍾德全又命令玉瀾堂裡的宮女太監們趕緊撤下紅燭之類的東西,拿出白布、白紗等妝點好宮殿內外,這才帶領幾個宮女太監簇擁着光緒向着門外走去。
於是,在經歷了十年的監禁生涯之後,光緒這個原本帶有悲劇色彩的皇帝,終於第一次自由地大踏步走出了自己的監禁之地。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剎那,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看門上“玉瀾堂”三個漆金的大字,又深深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只覺得渾身上下如同脫胎換骨,從內到外都煥然一新。
鍾德全自是知道他的心事,也不禁抹了抹眼角,低聲說道:“萬歲爺,走吧。”
光緒點了點頭,回頭再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玉瀾堂,沉聲說道:“傳朕的命令,沒有朕的手諭,任何人不得進出玉瀾堂,包括福晉”
“喳”鍾德全心中一跳,應了一聲,不敢多說什麼。